加载中…
个人资料
  • 博客等级:
  • 博客积分:
  • 博客访问:
  • 关注人气:
  • 获赠金笔:0支
  • 赠出金笔:0支
  • 荣誉徽章:
正文 字体大小:

【短篇小说】何士光:种包谷的老人

(2014-09-19 00:46:24)
标签:

文学

分类: 【经典收藏】小说

 

 

种包谷的老人

 

何士光

 

 

(一)

 

    这里是一个村庄。这地方,是太遥远了,也太寂静了。一片窄窄的坝子,四面都有青山屏障。就连那条从小小的乡场上穿过,并且整日里都空荡荡的碎石车路,也远远地落在重重青山的那一边、那一边。至于城市呢,更不知远在何方,在哪一片望不见的天空下面。

    一眼望去,只见青绿的山峦默不作语。连绵地向天边伸延,颜色逐渐变得深蓝,最后成为迷蒙的一片;一片片的杉树林和柏树林,无声而绰约的伫立,连接着一簇簇的灌木丛,一直通向好幽深的山谷里去;好久好久,远远的蓝天里才出现一片密匝的黑点,飘忽着,渐渐的近了,倏地化为一阵细碎而匆忙的雀语。仿佛被这儿的寂静惊骇了似的,一下子掠过去,又还原一片小小的黑点,消失在那样肃穆的蓝天里……..

    可是,这之中,有一条隐约的山路,从山垭的那儿跌落下来,先是一些窄狭的、深深浅浅的石级,折回在长满刺从的岩石之间;后来就变成一条黄沙土的小路,弯弯曲曲的越过土丘,穿过那些低矮而茂密的青桐林;最后来到坝子上,成为一条洁净的石板小路,在溪水潺潺的田畦之中蜿蜒。在那近旁,一片杂树林子里,银杏长得那样高,梨树带着鸦巢,村庄出现了。

    开始是一片薄薄的竹林,掩映着一户人家的瓦檐。跟着,李树的枝杈里,露出了一间牛圈,核桃树斜斜的荫翳的地方,显出了立在石阶上的房柱。还有厢房没有漆过的壁板。人家疏落的散着,又被树木和菜地连在一起。水塘边上还能看到一间四四方方的、早年留下的祠堂,那青色的砖壁,直让人想到这里的日子的长久…….

    这地方叫落溪坪,有三十来户人家。

    略略地离开那连在一起的林子和人家,在石板路拐弯的地方,有一间矮小的、显得有些孤单的瓦房。它带着一个没有遮拦的、用来堆放柴草的棚子,一块很小的土坝,几畦菜地,几株桃李和一株枇杷。这是刘三老汉的房子。许多年来,他就一个人住在这里。

    刘三老汉七十多岁,脸、脖颈和手,都干枯了,是深褐色的。许多年了,他似乎总是一个模样,仿佛他不曾年轻过,也不能变得更老。像这里的许多上了年纪的庄稼人一样,他不穿别的衣裳,还按照原来的样子,终年穿一件长布衫,在头上缠一块很长的白布帕,在腰间束一根揉皱的白布带,似乎这样很自在、很好,不希求别的了。人们不曾见过他分外地高兴或者忧心。他默默地,神情总是那样和蔼。白了的山羊胡薇薇翘着,眼睛时时眯起来,眼角那儿的皱褶深深地、弯弯的,隐约着静静的笑意,仿佛他满意日子,感谢人们和土地,之外就没有别的心事了。人们都知道,他的老伴,还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姑娘,都在二十多年前不幸死去了,剩下一个幺女儿,跟着就嫁到五十多里以外的七里场;从那以后,他就一个人在这里过日子。在家里,在地里,他不能很敏捷,于是就不急躁,也不停歇。

    庄稼人上坡做活路,或者顺着石板路去赶场,常常从他的门前走过。这些年来,春日慵慵,人们看见他弯着腰,独自在那儿收拾自家的菜畦;夏日炎炎,则见他坐在阴凉的檐下,久久地打一双草鞋。手不那么灵便了,锄完一畦菜地,搓好一根草绳,得多少时候呢?但是,麻雀在李树上蹦跳,抖落雪白的花瓣,常常的日影划过,田野阴下去了,接着又明亮起来,这落溪坪上的日子,不是好生悠长么?他摸摸索索的,许多的事情也总是能做完。长久以来,虽然庄稼人须得一同做活路才能分谷子。乡亲们却早就不招呼他出工。秋来依旧秤给他粮食。日子既一直不太平,田土里没有收成,乡亲们也没有多少能分给他的;好在他吃得很省、很少,掺和着菜叶,也就一天天过来了。正午和傍晚,他家的瓦檐上也漂浮着青色和白色的烟缕,那时柴草烧着了,他已经为自己做好饭,和落溪坪的其他人家一样,他的灶台也是月牙形的,砌在屋子中央,一眼就能看见。那时他就在灶膛跟前的矮矮的条凳上坐下来,衣衫的长长的后襟垂到地上,一个人在那儿吃饭。一碟捣碎的、掺了盐和水的辣椒,或是一碟咸青菜,就散在灶台上面。只见他双手捧着那只碗,久久地搁在自家的膝盖上。

    落溪坪的人们叫他三伯或三公,逢到在近旁做活路,歇气时分就常常到他的土坝里来,卷上一支叶子烟,坐上一阵,那时年轻的后生和媳妇们就顺手操起扁担来,为他把水缸挑满。过路的人知道他和气,也往往向他讨一个火吸烟,或是借一只水瓢喝一回凉水。在夜里,赶夜路的人算计路程,他这里也仿佛一处小小的站头,远远望见他的小屋里还有光亮,心里都会一阵高兴。冷天可以喝到一碗热茶,月黑头的时候,可以得到一棵干透的葵花秆,燃起一小片猩红的光亮。过了他家之后,一直走到青木垭,小路近旁都见不到人家了。每逢他家那一条黄狗叫起来的时候,那多半是有陌生人过路,他就走到檐下来,挥着手,把狗吆开……

    他就这样在这条石板路的一旁,守候着什么似的,不声不响地度着时光。

    曾经有过几次,他病了,病得很厉害,一连几天都起不了床,人们来看望他,都以为他要去了。不是人生七十古来稀?这儿的庄稼人既不厌恶生,但对死也一点不怯惧。说起来的时候总是静静的,时候到了,就该回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次又一次的,他终于没有离开这人世。像一棵坚韧的草茎,在风雨袭来的时候弯下腰去,过后又依然伸直起来。不几天,他又撑持着,披了一件棉袄,在自家的门槛上坐下了,渐渐地又拾起家里和地里的事情。仿佛他的生命和那些山林一样,是无声而长久的。又仿佛他不能死去,是因为他还有什么丢不开,他就这样守候着,还迟迟的没有到来……

 

(二)

 

    农历六月开头,炎阳炽热地在落溪坪的顶上照耀,把田野持久地置于他的光照和灼热之中。山上的树,斜坡上的包谷,平坝上的秧子,还有所有的草丛和灌木丛,都不得不紧迫地用自己的须根向土地允吸。土地的水分仿佛全被吸到茎和叶片上来了,一直桐树的阔叶展开到最大,包谷的叶片伸延到最长,瓜藤牵连到好远好远,秧子呢,则严严实实地遮没了整整一坝水田。除了静静的石板路依旧蜿蜒外,整个落溪坪的山野一片润湿、饱满而凝重的碧绿,浓郁到仿佛透不过一口气来。

    斜坡上和坝子上是沉睡一般的宁静,田野是因为紧张才寂寂无声。要是秧叶能像大雁一样迁徙,也就会退到浓荫里去;但杉树也好苞谷和稻秧也好,他们都不能,只得站在原地,或者被蒸溶,或者争得自己的籽粒。一切都白热化了;在寂静之中,简直可以听到须根切切的吸允,叶片嚓嚓的伸长,私下里是一片细碎、繁杂而艰难的轻响,沙沙地骚爬着人们的心。风为之而息下来了,轻轻的也不敢吹拂,鸟儿们屏住了声息,不知躲到了什么地方;云彩也只留下淡淡的一缕,悄然地挂在远天的一旁。

    正午过后不久,刘三老汉独自一人,伏身在斜坡的一片包谷林之中,茂密的叶片完全把他淹没了。他的长衫前襟撩起来,掖在腰间的布带上,佝偻的脊背深深地躬着,握了一支水瓢,一步步往包谷林的深处挪动,乱纷纷的、油绿发黑的包谷叶,在他的身边像刀剑一样交错,笼罩着一片静止不动的、叫人心慌意乱的闷热。每移动一步,衣襟都把包谷叶牵擦得窸窸作响,同时有更猛烈的溽热扑到人的脸上。那些伸到面颊上来的叶片,是无法撩拨开的,尖梢刺着他的干枝垭一样的手背,叶齿从他的瘦黑的脸上划过,绒毛粘上他的细细的脖颈,汗水跟着就沾湿了那些碎屑,并深深的浸湿到划出来的细小的口子里去,让人的脸和手都是火辣辣的。

    泥土渴透了,在叶片底下,在这隐藏起来的、水底一般葱绿的一隅,褐黄色的粘土把水分失掉以后,变成很浅的黄色,石块一样的灼热和坚硬,连人的脚步也不能把它踩碎,包谷的藻红色的罩根一株株的露出来,像抓子一样紧紧地抓住土地,和土地牢牢地凝在一起,要是泥土含着湿气,经过一个夜晚之后,在清晨还会有一点润湿的露水,现在呢,连露水也凝结不起了,土地整天都是干渴的。一只很大的黑蚂蚁,匆匆地钻到裂开的泥缝里去了。一支淡绿色的螳螂,倏地从眼前跳开。后来,刘三老汉终于谨慎地把木瓢贴近一株包谷的罩根,把水灌进筋络一般的细根的空隙里,让水从那儿浸到泥土里去。

    水刚一粘着泥土,就发出吱吱的声响,又细碎又清晰,一点也不流淌,马上就被吸干了,在细根的周围留下一小圈淡淡的影子。眼看那影子很快地淡下去,一会儿就只剩下一点差不多不能辨认的痕迹。本来,刘三老汉是把一瓢水匀称地分成两半,分给两株包谷;但这是从桶里舀出来的最后一瓢水了,没有盛满,是浅浅的,他就全部给了这一株。

    过后他摸索着从包谷林里退出来,在旁边的草梗上慢慢地坐下,阳光太炽热了,那些车前草和铁丝草发烫,热乎乎的湿气一下子传到他的腿上,一只青蛙跳出来,跌落进他的衣襟,背上有一根细细的金线,绿得仿佛透明,喉头急促的起伏,也好像渴得厉害,跟着又跳开。空了的木桶和扁担在他的身旁。那扁担斜倚在草坪上,是红木的,不知用了多少年了,被汗水浸渍,让衣服搓磨,早已是玉一样圆润,琥珀一样发着深沉的、暗红色的光亮。那些年他赶七星场,就用这根扁担,一百多斤的担子,去来一百多里路,还早去早回。但现在他老了,是不行了。换一个时候,担着一挑水,淋这一片包谷,就算不得一回事情。

    他坐着,衣衫从领子那儿敞开。横斜在肩头那儿的、还有肋下的布绊纽扣,都解开了,脖颈、肩胛和一小块胸膛露出来。那衣衫,是一种很厚实的粗布缝成的;布衫很旧,退成隐隐的、发白的青色,两个肩头那儿补缝着长方的、还很新的蓝布。布厚了,汗水不容易浸透,但也终于还是在脊背和肋下渗出来,沿着纱向两旁浸润,像一块瘀血的伤痕,边缘已经被太阳晒干了,留下好些银灰色的、仿佛带着咸味的晕圈。至于露出来的脖颈、肩胛和胸膛,还有他的一支被阳光照亮的一张脸,则仿佛经受过烟熏火燎,渗出一层油,想他身旁的扁担那样,透着隐隐的、暗红色的光泽。他的双臂无力地垂下来,让一双手落在膝盖上。那手从长长的衣袖里伸出来,像露到地面上来的树根,一手抚着膝盖,另一只则用手背触着膝盖,手掌反过来朝怀里摊开,手指微微卷曲,仿佛受了伤而不能再动弹。

    但他的神情还像平时是那样和谐。阳光炫人眼目,他的眼睛眯得更厉害了,眼角那儿隐着的笑意也更平静、更深沉。他蜷曲着脊背,脖颈略略伸向前面,嘴唇微微张开,一动不动。褐黄的眼仁已经浑浊了,但不知是噙着浆还是映着阳光,差不多眯成一线的眼缝里,还有隐隐闪动的亮光,好像满意地望着,其实又并没有望,用心地想着,其实又没有想。

    这片包谷林远离着落溪坪的人户,离刘三老汉的家大约有三里路。除了落溪坪的庄稼人外,很难说这人世上还有什么人知道这儿有这样一处斜坡。这是一处半荒芜的、僻静的山沟,又不顺路,就连落溪坪的人也不大容易到这儿来。在这斜坡上,望不见那条石板路,也望不见一户人家,一个人影。无边的蓝天之下,无限的阳光之中,只有眼前的包谷林,再就是寂寞地闪烁着光亮的茅草和刺丛。全都在炎暑中深深地凝滞了,久久地没有一点响动……

    春天里,世道不同了,乡亲们欢天喜地聚在祠堂跟前的空地上,安顿今年的庄稼。去年,落溪坪的庄稼人,托福被允许把庄稼划给一家一户料理,田里和土地的收获都涨了好几成。但大家心里不稳,怕事情不长久,还是揣揣的。后来,不见上面的人来追究,还处处听到赞许,于是宽心了。今年想安顿得更精细。队长刘诚喜笑眯眯地来到刘老汉跟前,问三伯今年要不要也分派一份土地。这不是苛求他,不是劝他,是关心他。眼下他刘三老汉做或是不做,都更加不要紧。那时刘三老汉就要了这一处半荒的山坡来种包谷。乡亲们先是诧异,跟着就明白了三伯忠厚的用心,是不耽搁大家熟田熟地,于是便都不计较,说这一处山沟划归三伯好了。随便种多种少,算是打发日子,至于收多收少则一点不要挂虑。之后呢,乡亲们各自忙着自家的活路,就渐渐地淡忘了这回事情。时日漫漫,偶尔有人碰见刘三老汉扛着锄头出门,或是担了粪桶回家,也都不十分在意。这地方,一年到头,有哪一个能空闲?于是,在田埂上相逢一笑,招呼一声,也就匆匆地过去了。现在,一坡的包谷已经成林,一株株地挽着手臂,连成一个又一个墨绿的方阵。粉黄的天花也已经零落,那些长长的叶片伸出来的地方,正在挂包。那么,这里究竟种了多少包谷,落溪坪的乡亲并不清楚。

    太阳才刚刚西斜,离落山还有好一阵,还能从坡下那一块过水的丘里,舀起来好几挑水。于是,过了不大一会,刘三老汉就用手扶着膝盖,慢慢地站起来,担好一挑桶,顺着一条隐藏在草丛中的小路,蹭蹭地往下走。天是这样高远、博大,山野是这样繁茂、连绵,他呢,这样佝偻,这样迟缓,在这一片斜坡上,几乎现不出一点行踪,小到让人看不见。可是,渐渐地,一簇又一簇的刺丛,还是留在了他的后边……

 

(三)

 

    夏天的日子漫长的过不完似的,匆匆的夜晚过去,跟着又是一个长长的、火辣辣的白昼,骄阳总停在落溪坪的顶上,久久地一动不动。可见,不知道从多久起,仿佛一场紧张的拼搏终于渐渐地透出了分晓,田野从宽阔的胸膛透过来一缕悠悠的气息,斜坡上和坝子上有如水一般的清明在敞开。四下里的树木和庄稼也开始在微风里摇曳,枝叶变得从容而宽余。露水回来了,在清晨和傍晚润湿了田埂,悄悄地挂上草尖。露风也来到了坝子上,不再回到山谷里去。阳光虽然依旧明亮却不在痛炙人的脊梁,变得宽怀、清澄。仿佛它终于力乏了,不能蒸溶田野,也就和田野和解了似的……秋来了!

    七月半,落溪坪的人们动手掰包谷,秋成熟了落溪坪的田野,也成熟了庄稼人心底的希望;比方一条水牛或半间瓦房,娶亲的彩礼或陪嫁的衣裳,而今都可望如愿以偿。乍一看,一片片的包谷林还是静静的。可稍一留心,四处的叶片都在窸窣作响。并不停的传来清脆的断裂声。这儿那儿,包谷的枝叶在晃动,从中现出来细篾的背篓,还有男人缠在头上的白布帕,或者女人系在腰间的蓝围裙。有人拖长了声音呼唤,又有人不知在哪里回应。等到庄稼人终于从包谷林里出来的时候,女人们都弯着腰,像纤夫一样背着背篓,男人呢,则用手把箩筐的绳索拉紧,以便担了包谷走过那窄小的田埂……

    刘三老汉的包谷,是队长刘诚喜带了人去帮忙扳的。开始,只去了三个男子汉,以为一次能担回来。哪里知道,在坡上一清点,就连三十个男子汉一次也未必能担完。在那包谷林旁边,刘诚喜他们惊愕得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略一停,他扳好一挑。就回到坝子上上来邀约更多的人。消息顿时在落溪坪传开了。这天下午,刘三老汉家的土坝子那儿简直像赶场,乡亲们都来帮忙、探望,临近黄昏的时候,包谷全扳回家来了,足足扳了五十七挑。

    那时女人们得回去做夜饭了,男人们则不肯离开,都在刘三老汉的门前留下来,一边卷叶子烟,一边久久地谈论。大家估量着,连连点头,说就是晒干簸净之后,也不下三千斤!从落溪坪这两年的收成来看,三、四千斤包谷并不算很多,土地落到一家一户经营,以包谷而论,五口之家大抵有这样的收成。可是,这样好的庄稼却是刘三伯做出来的。这就不能不叫人吃惊,并深深地引动庄稼人的心思。直到吃夜饭了,女人和娃娃老远地呼唤起来,人们才渐渐地散开,但仿佛还有许多的余兴未尽似的,夜晚又有好些人来到刘三老汉这里,借着从门里照出来的一点油灯的亮光,把土地和庄稼说下去,许久了,那叶子烟深红的火星,都还在淡蓝色的夜色里一闪一亮的……

 

 

 

0

阅读 收藏 喜欢 打印举报/Report
  

新浪BLOG意见反馈留言板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产品答疑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