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春囊”仅是导火索非抄检大观园根本原因

     ——“一损皆损，一荣皆荣”的四大家族是何时开始分崩的？(1)

（2016-10-11）

第四回还俗改行的小沙弥门子从顺袋中取出一张抄写的“护官符”来，递与贾雨村，看时，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谚俗口碑。其口碑排写得明白，下面所注的皆是自始祖官爵并房次。石头亦曾抄写了一张，今据石上所抄云：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贾雨村犹未看完，忽听传点，人报：“王老爷来拜。”雨村听说，忙具衣冠出去迎接。

记有金陵省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乡绅名姓的“护官符”，文本说“雨村犹未看完”，意即“护官符”上所记者并非只贾史王薛四大家族。脂评说得有理：“若只有此四家，则死板不活，若再有两家，又觉累赘，故如此断法。”

文本道贾史王薛“这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的。”——因为“连络有亲”， 四大家族遂齐聚贾府：宁囯府二代贾代化、荣囯府二代贾代善娶的都是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姐，目今的史老太君便是贾代善的夫人；荣囯府三代贾政二老爷娶的就金陵王家的二小姐，即目今的王夫人，贾赦大老爷的长子贾琏娶的则是金陵王家王子腾的女儿王熙凤；薛家的寡母王氏，即目今住在荣国府的薛蟠、薛宝钗之母薛姨妈，乃现任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之妹，与荣国府贾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由是知之，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以贾家为首。

从表面上看，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之关系乃铁板一块，然而，脂砚斋却评批说：“早为下半部伏根。”依据矛盾法则，世间哪见长贫久富家？家族之间永久地保持铁板关系是不可能的。李白有诗云：“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故宫考古新发现，昔日元朝大内，深埋在明清紫禁城下。读《红楼梦》前八十回，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事件后，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的铁板关系明显开始分崩，不仅贾府，还有史王薛三家，离“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为期不远了。

抄检大观园事件，是《红楼梦》前八十回后半部中最重要、最突出也最复杂的情节，就是在整个八十回书中，也是描写得最为精彩、最为惊心动魄的重大事件之一。从事件的规模、矛盾冲突的尖锐程度、卷入这—斗争的人数之多、以至这—事件意义的深刻性和所达到的典型化程度来说，恐怕只有“宝玉挨打”事件才能与之相提并论。

第七十四回前半回的回目曰“惑奸谗抄检大观园”，谁“惑奸谗”？ 当然是王夫人。王夫人被何人“奸谗”所“惑”？邢夫人？不对，贾母的丫头傻大姐在大观园的山石背后捡到了一个“绣春囊”，被邢夫人拿去了。邢夫人就派她的陪房、心腹王善保家的将“绣春囊”交给妯娌、贾府当家人王夫人，这怎是“奸谗”？ 凤姐曾建议“且平心静气暗暗访察，才得确实；纵然访不着，外人也不能知道。这叫作‘胳膊折在袖内’。”王夫人根本听不进去，相反，她采纳了王善保家的馊主意：“太太请养息身体要紧，这些小事只交与奴才。如今要查这个主儿也极容易，等到晚上园门关了的时节，内外不通风，我们竟给他们个猛不防，带着人到各处丫头们房里搜寻。想来谁有这个，断不单只有这个，自然还有别的东西。那时翻出别的来，自然这个也是他的。”出这个馊主意之前，文本说“这王善保家正因素日进园去那些丫鬟们不大趋奉他，他心里大不自在，要寻他们的故事又寻不着，恰好生出这事来，以为得了把柄。又听王夫人委托，正撞在心坎上”，于是便扇风点火说：“不是奴才多话，论理这事该早严紧的。太太也不大往园里去，这些女孩子们一个个倒像受了封诰似的，他们就成了千金小姐了。闹下天来，谁敢哼一声儿。不然，就调唆姑娘的丫头们，说欺负了姑娘们了，谁还耽得起……别的都还罢了。太太不知道，一个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他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像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趫趫(qiáo)，大不成个体统。”——王善保家的上述言论倒真的是“奸谗”，王夫人正是“惑”于这些“惑奸谗”才决定抄检大观园。

“假作真时真亦假”。这里，有十分的必要提醒读众，千万勿被现象迷惑了眼睛，务必透过现象看本质。——再说了，现象又有真象和假象之分。“惑奸谗”是表面现象，是假象。“抄检大观园”乃贾府诸多矛盾激化的结果，这才是本质。众所周知，抄捡大观园是由绣春囊直接触发的，抄检的公开意图是访察绣春囊失主。但是，绣春囊并非抄检大观园根本原因，仅仅是抄捡大观园的导火索。“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抄检大观园的根本原因即主要矛盾由来已久。抄检大观园事件的矛盾斗争十分错综复杂，既有上层主子之间的矛盾，也有主仆之间的矛盾，还有奴仆之间的矛盾。松樵以为，能够成为主要矛盾的，只能是贾府上层主子之间的矛盾。贾府上层主子之间的矛盾，比较明显的有三组，即邢夫人与王夫人、邢夫人与凤姐，探春与凤姐之间的矛盾，但这三组矛盾都不能构成抄检大观园的主要矛盾。

“世事洞明”谈何容易？大千世界的许多事物，其明显地表露出来、容易引起人们注意的，往往是表面的、非本质的；而那些不明显的，或者刚刚出现、处于萌芽状态、因而不被人注意的，则往往体现事物的本质、决定事物的性质和变化，也往往最深刻。细心体察，贾府有两组矛盾——王夫人与凤姐之间的矛盾和王夫人与黛玉之间的矛盾，它们的存在较为隐蔽，不易被觉察，没能引起人们的注意，而且这两组矛盾之间又有着非常密切的联系，这种联系也不明显。

首先分析王夫人与凤姐之间的矛盾。抄检大观园向我们透露出一个极为重要的信息，即一向关系密切、互相倚重的王夫人与凤姐之间出现了严重的裂痕。凤姐是王夫人的亲侄女，嫁到贾府后又成为王夫人的侄媳，长期充任王夫人心腹，是贾府内部房族斗争中王夫人一派的得力干将，是王夫人的称心助手，被委以家政大权，成为荣国府实际掌权者。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王夫人与凤姐之间会永远相互信任、相互依赖下去，其关系永远不会发生变化。

王夫人接到邢夫人送来的绣春囊之后，第一个行动就是怒气冲冲地来找凤姐，说：“我且问你，这个东西必是你的，掉遗在那里来着。”这“怒气冲冲”的问话足以证明王夫人与凤姐之间相互信任、相互依赖的关系已经很脆弱了。凤姐对王夫人的到来感到诧异，说明凤姐对王夫人已存戒备之心。王夫人与凤姐之间的关系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乃至出现了严重的裂痕。

王夫人在训斥辱骂晴雯后，向凤姐等自怨道：“这几年我越发精神短了，照顾不到这样妖精，像这个东西竟没有看见。只怕这样的还有，明日倒得查查！”凤姐见王夫人盛怒，又因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耳目，常调唆者邢夫人生事，纵有千百言词，此刻也不敢说了。很明显，王夫人的这番“自怨”是针对凤姐的，是对代替自己理家的凤姐所表示的不满和警告。

从上分析我们可以得出结论：抄检大观因是王夫人在凤姐不同意——至少是不情愿情况下决定和发动的。那么，凤姐对抄检的态度又是怎样的呢？让我们跟随抄检队伍，看看凤姐在整个抄检过程中的态度。

最先抄检的就是怡红院，其中最突出、最有光彩、给人印象也最为深刻的是晴雯的反应：到了晴雯的箱子，因问：“这—个是谁的？怎么不开开让搜？”袭人等方欲代晴雯开时，只见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捉着底子，朝天往地下尽情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晴雯的这一个性十分鲜明的举动无疑是对王夫人和抄检大观园的极大蔑视和强烈抵制。许多论者都曾引用这一段描写，高度赞扬晴雯爆炭一般的不屈性格和反抗精神。松樵在这里想特别强调一个不为人们所注意的节点，即晴雯闯进来端起箱子往外倒的时候，凤姐正在一旁吃茶。一个“身为下贱”的丫头，竟敢在掌管着生杀大权的凤姐面前“撒野”、摔摔打打的，这还了得！更何况凤姐刚刚受了王夫人一顿训斥，窝着—肚子火，晴雯的举动，按说正好给凤姐提供了发泄的机会。可奇怪的是，凤姐却一反常态，不仅没有发作，竟连一句责备晴雯的话都没有。她毫无嗔意，默不做声。这说明，凤姐洞悉晴雯此举主要是在渲泄对王夫人的不满和仇恨，是在公开表示对抄检大观园的坚决抵制。而此时的凤姐，同样对王夫人怀有强烈的不满，对抄检大观园极为反感。晴雯所做的，正是凤姐心里所想的。因此，凤姐才能够容忍甚而暗暗赞许晴雯的反抗行为。

在去潇湘馆的路上，向来颐指气使、杀伐决断、“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的凤姐却换了一副面孔，以—种近乎商量和请示的口吻，向奴才王善保家的说道：“我有一句话，不知是不是。要抄检只抄检咱们家的人，薛大姑娘屋里，断乎检抄不得的。”抄检所涉及的人里，地位在凤姐之上的无非是邢夫人和王夫人。邢夫人虽是荣府长房媳妇，又是凤姐的婆婆，却并无多少实权。尽管邢夫人对凤姐怀恨在心，此刻却也不会给凤姐造成严重威胁。能够威胁和动摇凤姐地位的，只有王夫人。凤姐建议不要抄检蘅芜院就是一个重要的证据。宝钗是王夫人的外甥女，极得王夫人的欢心，深为王夫人所倚重，被王夫人内定为未来的宝二奶奶。凤姐对王夫人与宝钗之间的亲密关系不会不知道，在王夫人对自己十分不满的盛怒之际，凤姐提出不抄检蘅芜院，这是很自然的，完全是为了避免进—步触怒王夫人，避免激化自己同王夫人之间的矛盾。

抄检队伍来到潇湘馆时，已经躺下睡了的黛玉要起来，凤姐忙按住，不让她起来，陪着她说话。王善保家的从紫鹃房中抄出宝玉的—些东西，“以为得了益”，又是请凤姐验看，又是追问从哪里来的。凤姐却笑着为宝黛开释：“这也不算什么罕事，撂下再往别处去是正经。”“王善保家的又听见凤姐如此说，也只得罢了。”

在秋爽斋，面对探春的强烈抵制，机敏的凤姐不肯代人受过，毫不掩饰地道出真言：“我不过是奉太太的命来，妹妹别错怪我。”明确表示抄检大观园是王夫人的决定，与自己无关。探春打了王善保家的一个耳光，待书又唇检舌剑地怒斥王善保的，看到这个抄检干将受到惩罚，凤姐内心感到喜悦，由衷地赞叹道：“好丫头，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凤姐对抄检大观的不满和抵制。

抄检队伍在蓼风轩意外地从入画的箱子抄出许多金银果子及玉带板子、男人靴袜。入画哭着作了说明之后，惜春依然不饶，坚持让凤姐从严惩治。凤姐却极力为入画开脱、说情，态度十分宽厚。

最后，在迎春的住处，从司棋箱子里翻出潘又安的情书和“愉情”之物，终于查到了绣春囊的主人。凤姐因为这倒霉的绣春囊，遭到王夫人的怀疑受了一顿少有的委屈，如今真相大白、水落石出，凤姐洗清了自己，脱掉了干系，这才如释重负，轻松快意地笑了。

抄检的结果，证实绣春囊并不是凤姐的东西，王夫人的判断完全没有根据。同时，抄检中也没有发现影响凤姐“政绩”、对凤姐不利的情况。显然，这样的结果王夫人是不会满意的。所以，当周瑞家的“一字不隐”地将抄检情况回明之后，王夫人的反应是，“既惊且怒，却又作难”(第七十七回)。王夫人听了周瑞家的报告后，一面令周瑞家的去发落司棋，自己却恼差成怒地亲自来到怡红院，把晴雯这个眼中钉撵逐出大观园。(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