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蒋方舟:审判童年
(2015-02-04 07:1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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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剧本经典及技巧 |
序曲
一个人的记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个问题和世界上其他所有的问题一样,都有着一个无聊的永恒的正解:“这个嘛,当然因人而异。”
那么,让我们改变一下问题的设置:一个人的记忆旅程,最早可能启程于何时?
我听到无数吸气声和铁锈脑筋被开动的吱吱呀呀声。
达芬奇反抓画笔挠着头发说:“尾部分叉的红鸢——我儿时最早的记忆就是它。当时我还在摇篮里,一只鸢向我飞了过来,用它的尾巴敲开我的嘴,在我嘴唇之间拍打了多次。”(《达芬奇自传》)
描述第一次睁开眼睛看到的场景时,达芬奇眼睛里闪烁着坚硬的光芒,如此平和笃定地扯淡。我压抑着胸中的愤怒和想骂他撒谎的冲动——一只鸟在一个婴儿的嘴巴里扑腾翅膀,我连完整地再现这幅画面都缺乏足够想象力。
说完之后,他自己都陷入沉思和疑惑:我明明是晚上九点出生的,按说不可能有阳光的照射呀?
尽管有出生记录确凿的反驳,他却坚持让记忆开始于婴儿初次洗澡的澡盆盆边。
让我觉得不解:对于记忆,是否有个倒着跑的竞赛,跑得离起点最近的人获胜?
这场比赛所有参赛者都竭尽脑汁牟足了劲——胜负都没有奖励,却事关荣誉。为荣誉而战,不惜直面惨淡流淌的时间之河,对着它睁着眼睛说瞎话。
我把时间看成河,但它并不是如我们经常想象的那样,从过去流向未来,而恰恰是相反——“未来”在前,翻滚着深蓝色的浪花;“过去”在后,凝重缓缓地流淌远去。而岸边的我们,低着头以恒定的速率溯流而上,仿佛是被无形而强硬的大手押解着,心为形役,我们发出老纤夫一样沉重的喘息声。
我们不能改变行进的速率——走得太快是消极找死,走得太慢是逆天行事怪力乱神。但偶尔却可以怠工请假,暂时转个身,沿着“过去”的河流逆流而上。浮生偷得半日闲地检点一下曾经的旅程,人们把这个没有一点儿益处的动作叫做“回忆”。
达芬奇和三岛由纪夫显然是较了真,硬是挑战自己,强迫自己走到河流的最初处。然而,这真的是最初记忆的样子吗?
达利说,他的记忆开始得更早。以下是达利信誓旦旦地回忆的、他在子宫里待的那些日子:“我本人对子宫这个时期的回忆,十分清晰并富于细节:那是神,那是天堂。宫内的天堂有着地狱火焰的色彩,红、橙黄、黄、淡蓝。它是柔软的、静止的、热的、对称的、双重的、粘糊糊的。在这时,全部快乐、全部美景尽收眼帘。我看到的最辉煌景象就是两个荷包蛋,但它们却没有盘子……”(《达利自传》)
他的表情和语气是如此地老实而诚恳,仿佛是一起重大案件的唯一目击者提供的真实供词文献。
并且,他说的这副风景是那么地熟悉而鲜活,轻掩在每个人大脑皮层的浅层,大家只要一经他只言片语的提醒,记忆都会立刻被唤醒:“没错没错!我记得我曾经在那儿待过,那两个壮观的闪着磷光的荷包蛋还在那里吗?”
然而事实上,我一点儿都不记得了。为了让子宫里的场景重现,我甚至模仿胎儿特有的姿势,把拳头放在紧闭的双眼上,但这个举动仅仅引起了我眼球的一阵剧痛,并没有带我回到记忆中的天堂。
那么,我自己呢?我记忆的起点是不靠谱的子宫天堂,还是靠谱得像家庭录像?我耐心地回溯。
很久很久以前,我不能免俗地问父母我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我的父母不能免俗地告诉我,我是从门口捡回来的。
我得意地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因为我都记得。”
真的,我确实都记得,我记得我妈刚把我从垃圾堆里拣出来之后放在水管底下冲洗,我还能指出我当时坐在厕所的哪块瓷砖,我还记得冰冷的水柱打在身上的触感,我还记得自己身上有一块垃圾的污渍用钢丝球擦了好久才擦掉。
当我得知自己是正常出生在医院时,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打一个官腔的哈哈:“啊哈哈,不可能吧,你开玩笑呢。”
我父母说我是下午两点钟出生的,但我并不记得我刚从母体里探出头来时看到了秋天午后温熙的阳光;我父母说我出生时有一头厚得像毛线帽的黑发,但我也不记得自己出生时曾得意地捋一把额前刘海;我父母说我出生时哭得响彻整间婴儿房,但我也想不起在娘胎里受了什么委屈让我如此碎心断肠痛彻嚎叫。
对于虚假的童年,我历历在目触感依旧;对于真实的童年,我一问三不知。
到底该相信什么?白纸黑字的出生证明,自己的记忆——两者都噙着有阴谋的笑,我有些发懵。
我觉得我应该去求助心理医生。
他们对待支离破碎的记忆,就像旧电影里的刚刚入行的菜鸟警察搜集证据——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简直让人看笑话。一点点蛛丝马迹,指向着一次次顺藤摸瓜。
心理医生都是狂热的记忆恢复者,记忆被他们看成破案的关键证据。
弗洛伊德是心理学界的福尔摩斯。他讲过一个经典案子:有一个11岁的男孩,在睡觉前要做以下的事情:他要一五一十地向母亲仔细叙说一天里发生的事情的所有细节,他的床一定要顶着墙放,三张椅子要在床前摆好,枕头要摆成某种特别的样子,他还必须踢几次脚才能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