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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李敬泽:简单、神圣的心——福楼拜《淳朴的心》

(2013-06-03 01:46: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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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书籍诗文

简单、神圣的心——福楼拜《淳朴的心》

李敬泽 

    《淳朴的心》,我所见的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福楼拜小说全集》刘庾译本,据说李青崖先生旧译题为《简单的心》。 

  福楼拜是现代小说的导师,在这个短篇小说中,他引导我们认识时间在人类生活中的复杂意义,让我们领会一种根本技艺:在万事万物中,辨认和拣选特定的材料,为一个人和一颗心——即使是淳朴或简单的心——建立只属于他或她的世界。

  在《淳朴的心》中,她名叫费莉西泰,为简单一点,以下称她为费。

  1·第一章的第一句是:

  “提起欧班太太的女仆费莉西泰,主教桥的太太们眼红了整整半个世纪。”

  ——地点、人物、时间。

  令人困惑之处在于时间:半个世纪。这个句子所陈述的事实之一是,费在欧班太太这里做女仆的时间长达半个世纪,五十年。但是第一:为何用“整整半个世纪”这样的表述?我不懂法文,不知福楼拜原意是否如此,仅就译本而言,这有一种突兀的庄重,好比叙述者突然变换姿态,“眼红了”是姑嫂勃奚,“整整半个世纪”却近乎史家正声。

  第二,请注意,是主教桥的太太们眼红了半个世纪,也就是说,如果这篇小说中有一个钟表的话,这个钟表最初是在别人手里:费的生命他人度量。

  第三,费是被“提起”的,她是被动的,她作为一个客观之“物”进入小说。

  这在本章的最后被明确强调:“她沉默寡言,身子挺得笔直,一举一动有板有眼,就像一个木雕的女人,由某种机械支配着她的行动。”

  沉默、木雕、机械,这个女人是无“心”的。所以“整整半个世纪”这个历史化的说法隐含着一个根本问题:那普遍化的历史的宏大时间与这个女人有关吗?

  这篇小说提出和论证的就是这个问题。在这一章,福楼拜耐心描述了位于主教桥的欧班太太的房屋。这并非出于巴尔扎克式的偏好,那幢房屋后来渐渐成为一个世界的中心:对费来说,它是巴黎是宫殿和神庙。

  顺便说一句,福楼拜一八七六年写作这篇小说时专程去了主教桥一带,他是为了确定费的行踪,他在小说中必是精确再现了那一带的地理和环境。我一直厌恶中国小说里的A城B城或者胡编的地名,作者可能以为自己是卡夫卡,但我知道他不是,他只是不愿像福楼拜和乔伊斯那样辛勤工作,他无法让人物在一个结实的、可确认的物质世界中行走,他让人物飞在哪也不是的地方。

  ——这涉及小说艺术的某些基本问题,说来话长,还是回到主教桥,那座房子里有一座钟:“一只座钟放在炉顶中央,像一座维斯塔的神庙”——我相信这不是随便写的,那座钟将在小说中滴答响着,而且,维斯塔是古罗马神话中的灶神,这个比喻暗示了费作为家中女仆和厨娘的身份,更重要的是,它暗示费将创立她自己的“异教”。

  2·第二章,第一句:“她像别的女人一样,她有过一段恋爱史。”

  “别的女人”是谁?是主教桥的太太们吗?是的,包括她们,也包括天下女人。

  ——这是与上一章的第一句争辩,她不是被“眼红”的客观之物,她和你一样,有隐秘的个人生活,特别是,她有自己的历史与时间。

  那么,谁知道?当然是福楼拜,或者那个匿名的叙述声音,他知道。但如果连主教桥的太太们都不知道,他何以知道?

  看完这篇小说我们就明白,叙述者面临的是《圣经》式的叙事悖论:《圣经》的叙述者是上帝吗?如果不是,他何以知道上帝说要有光?我认为这是《圣经》阐释学的起点,也是小说写作的起点。现在的中国小说家一般拒绝解决这个问题,他常常径直宣布自己即是上帝,而福楼拜提供了一个复杂的解决办法:他在制作一部“伪经”,他同时模仿两个游吟诗人,一个是属于宏大的一般历史的,属于庸俗的市民信众的,属于我们的;另一个的历史从费开始,他属于费,费是他的上帝。他们两人在对话、争辩,他们相互干扰相互嘲讽但有时会发出奇异的合鸣。

  于是,费的世界得以扩展,中心固然是主教桥,但它的地理边界不仅伸向周围区域,而且伸向了想象中的远方,费从欧班太太孩子们的地理图片中看到了世界各地的风光:“有头插羽毛的吃人生番,有抢走一位姑娘的猴子,有沙漠里的贝都因人,还有一条中了鱼叉的鲸鱼,等等。”“这也就是她学到的全部文化知识”。

  这是十九世纪资本主义世界秩序在想象中的投射,大历史的歌者阴险地埋下伏笔,海洋、沙漠、奇异的动物、“蒙昧”的异族,这一切在费的心中构成一幅凶险莫测的超验图景——它是遥远的、外在的、不可理解的。它后来果然夺去了费的侄子。

  在这一章,卑微的女王在她的领地上巡游,她的世界的内在奥秘开始显现,比如,欧班太太的那位“美男子老爷”和费昔日的风流情人相互对照,两个男人都穷,都轻浮虚荣,都不负责任,前者丢下两个幼小的孩子和一身债务,死了,后者为了逃避兵役,投入富有的老寡妇的怀抱。

  ——费和欧班太太在广义上均遭男人及男人的世界背叛和遗弃,她们困守于自身的生活,看着这生活被时间、疾病和死亡渐渐剥夺。

  但这一章在小说中最为温暖欢快:时间似乎停住了,叙述由概说变为描述,然而就在这一章里,一切已初现端倪,一切正在运行。

  3·第三章,时钟的滴答声紧迫地响着。

  一开始是一个停顿、一个深长的缄默:教堂里,费初识上帝,在一段直接进入内心的描述中,属于费的诗人在吟唱:

  “她听着听着,恍惚看到了乐园、洪水、巴别塔、焚烧的城邑、灭亡的民族、推倒的偶像……”

  这是费在倾听圣史的梗概。圣史的这份流水帐与上一章中费的地理知识清单有着隐秘的对称:都涉及自然之力和人类的暴力,涉及死亡和变乱,也许多出来的仅仅是“乐园”——可能暗示着法国大革命的“乐园”——和最后那“推倒的偶像”。

  圣史所示的宏大时间与广大地理空间一样,对费来说都是遥远的、外在的、不可理解的,都是天父的“震怒”,令人畏惧。

  费将承受这种“震怒”。在费的侄子维克托——她把他视为自己的孩子——即将出海前往美洲时,小说写道:

  “一八一九年七月十四日,那天是星期一”,然后是括号里的一句话:“她永远忘不了这个日子”。当然,这是三十年前攻占巴士底狱的日子,是法国大革命的圣日,但是费并非因此记住它,实际上她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件事,这个日子之所以有特殊的意义,仅仅因为它属于她的历史:在那天她的孩子离去。

  ——不知卡夫卡是否读过这篇小说,我愿意相信,福楼拜在历史-时间-个人生活之间的这一洞见,日后转化为卡夫卡在一次世界大战爆发那天写下的那条著名日记。

  孩子远去的段落迅猛、阴郁,有浩大的离乱之感,费在她的大地上奔忙,失去、遭离弃,“在经过喀维尔岗时,想到把她最亲爱的人托付给上帝。她泪流满面,站在那里仰望着天上的云朵,祈祷了好久。”——福楼拜的时钟在含义不明地响着,这时,“两点钟敲过了。”

  “把她最亲爱的人托付给上帝”,指的是侄子维克托,但她从小带大的欧班太太的女儿维尔吉妮所在的修道院就在喀维尔岗,那天夜里,被托付的还有维尔吉妮。

  但上帝没有听到她的请求,或者上帝有自己的议程,维克托死在地理图片中凶险的远方,而维尔吉妮就死在修道院。

  费在这一章里充满了、撑开了她的世界,在第一章,她仅仅是个“物”,但到此,她已是承受世界全部重量的灵魂,她具有了神的光辉——她更像希腊神话中的母亲,悲痛而庄严,孤身一人,一次又一次狂奔,她要夺回她的孩子们,但每一次,孩子都在她伸手可及的时刻被带走——就在费气喘吁吁地赶到的那一刻,“那善心的修女沉痛地说‘她刚刚故世。’就在这时,圣莱奥纳教堂的时钟越敲越响了。”

  谁带走了他们?并非“命运”。福楼拜在这篇小说中完全排除了“命运”,疾病和死亡纯属偶然,完全不带恶意地冷漠地降临到这些弱小的生灵身上;远方、上帝、历史在费的世界里全部是最基本、最客观的“自然”——重心在变化,一切均为客观之物,而费这个卑微的女仆,福楼拜要让她来断定世界的根本之秘。

  事物在对比中发生神秘的联系:女儿死后,欧班太太反复做着同一个梦,“她梦见丈夫身穿水手服远航归来。他哭着对她说,他奉命要把维尔吉妮带走。于是他俩商定,设法找一个地方躲起来。”

  “美男子老爷”在生前未曾做过水手,远航的水手是维克托,欧班太太当然不会梦见维克托,她讨厌他,但他还是携带着死亡以欧班太太丈夫的面目潜入她的梦中。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在费的心里,这两个孩子的死是一件事,“送这个孩子入土,也如同把另一个一起下葬。”

  ——“自然”是混乱的、不可理解的,但在费的周围,一种神话的意义结构渐渐呈现。

  两个孩子死后,“一转眼,好几年过去了。”小说写道:

  “家里有些事,过后想起来,也成了大事件,例如,一八二五年,请了两个镶玻璃工人粉刷过厅;一八二七年,屋顶的一角塌了下来,险些砸死人。一八一八年夏天,祭饼是欧班夫人献的;在这段时间里,布雷先生忽然不知去向;旧日的亲友,如基约、里埃巴、勒夏杜瓦夫人,以及早以瘫痪了的叔父莱芒维尔,也都相继去世。”

  两种时间,上帝的和历史的时间与费自己的时间,如同两个不曾比对的钟表,一直在争夺对世界、对人的控制,这小说是一个时间的巴别塔,在本章临近结束时,这段对中世纪流水帐史诗的戏仿与本章开始时对圣史的概说正相对照:费曾被上帝和历史的时间所控制,现在,她夺回了自己的时间。

  ——她有了一只鹦鹉,讽刺的是,这只鹦鹉正是历史时间的遗留物,它来自殖民地美洲,维克托就死在那里,而且它是一八三0年七月革命后的新县长在升官后遗留或遗弃在主教桥的。

  费,这个迭遭离弃的人,成为了历史遗弃物的包容者,一个在暗夜中拾垃圾的人,一个不为人知的耶稣——她保护一八三0年波兰起义的流亡者,照顾在一七九三年法国革命恐怖时期“干过坏事”的考尔米许老头,她渐渐成为一个“圣女”,她以为自己是天主教的虔诚信徒,但实际上,她在为自己创立一种宗教,万事俱备,只欠一只鹦鹉。

4·第四章,神话转化为童话,“在孤苦伶仃的生活里,鹦鹉差不多成了她的儿子,她的情人。”然后,福楼拜庄严地标定年份,断定这是一件大事:一八三七年,这只名叫鹭鹭的鹦鹉死了。

  费把它作成标本,藏在自己的房里,她的房间“既像一座礼拜堂,又像一个杂货铺”,其中唯一让人想起外面的大历史的是挂着一幅阿图瓦伯爵——七月革命前的法王查理十世——的画像。

  但是,有一天,她发现,“有一幅埃比纳的版画,画着主耶稣受洗。她觉得那画上的圣灵特别像鹦鹉。它那绯红色的翅膀,绿玉般的身体,简直就是鹭鹭的写照。”

  于是,“她买下这幅画,放在原先挂阿图瓦伯爵画像的地方。这样,她可以同时看到它们了。”费望着画像祈祷,身子却不由自主地转向鹦鹉。

  鹦鹉正在被她创造为她的上帝,它不仅僭夺原先历史的位置,而且在那幅画中、进而在费的心中,僭夺了上帝的位置。

  ——请记起上一章圣史概略中的最后一句:“推倒的偶像”,这个世界又发生了一件大事:费在膜拜偶像。

  在这本章,欧班太太死了。费也即将死去,主教桥的那幢房子被遗弃,费成了这遗弃之地最后的守护者。她先是聋了,只听得见鹦鹉的声音,到最后,她瞎了,躺在病榻上,看不见她的鹦鹉已经“被虫蛀坏了;它的一只翅膀断了,麻絮从肚子里露了出来。”——这是“自然”的威力,它使万物颓败,但在最后的时刻,在“自然”把她剥夺净尽时,“自然”却也无法再伤害她,“自然”被封闭在她的内心之外。

5·如果说第一章开始时,费被外在的、他人的、历史和上帝的时间所宰制,那么,在最后一章,时间辉煌地结束于费。那场献给上帝的仪式滑稽而庄严地变成了鹦鹉和费的圣典,在那一刻,在小说的最后一行,上帝的时间被废止,费的时间和费的神笼罩了这个世界。

  《淳朴的心》的结构逻辑就在于此,谁都看得出它不匀称,不稳定,它是倒立在大地上的金字塔,整个世界从这个三角形漏斗的开口涌进来,最终,全部涌向这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顶点——费莉西泰的心。

  我认为,这不是“淳朴的心”,福楼拜在整个小说中并非求证费莉西泰是否具有汉语中的“淳朴”品德,他雄辩地证明,这是一颗简单、神圣、本原和终极的心,如同上帝创世之心。

      

        转自徐广慧的博客:http://blog.sina.com.cn/xuguanghui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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