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村子老了,便免不了有几个冤魂野鬼,每在昏夕之际,于晦暝、沉郁的天空游荡、飘忽。观兴该是当中的一个。尽管我未能辨识他的笑貌音容,但我确信,七十余个年头过往,他那不甘的幽灵,仍时不时在他的那座老宅,在村子弯弯绕绕的墙头小巷踟蹰、绯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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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民初,本村的金桃家族以割蒙芯起家,生意大了,忙季时节雇佣伙计多人。更兼夫人胡氏连诞三女三子,人丁兴旺,遂置地竖屋。现存前后、左右连缀成片、内含好几个庭院的20余间砖砌瓦房,正是民国十二年所造。新屋上樑峻工之际,专门请了戏班子唱戏,还表演乡村难得一见的“翻九楼”……轰动一时。因为财资富足,所以造屋选用材料也颇为考究。柱椽粗壮结实不说,地面铺的是当时最为时尚的三合土,再经打磨,显得特别的平整光洁。漫漶的院墙内侧,一幅幅绘图、题诗仍依稀可辩。茂盛的兰草、高耸的罗汉松、盛放的茶花以及银发老媪,就是几道门楣上分别题有"爱吾庐"、"得其所"字样的这所老宅,留给我年少时的最初的美好印记。
观兴字超群,生于民国元年。在金桃的三个儿子当中,观兴行三,上面还有三个姐姐。可以想见,他是最受宠爱的一个,书也读得最多,一直念到永康中学毕业。这在早年无异于秀才出身,荣耀的很。据说观兴后又曾就读于浙军军官学校,出任师管区少尉连附。想必父亲业大事繁,需要帮手打理,他便转回家中并娶妻生子。当我年少,那位出身富家的昔年嫁娘,已是一位满头霜雪的老妪。印象里她神态平和、沉默寡语。与乡村大多老妇身材臃肿,盘着发,满脸皱纹不同的是,她个头高挑,即使年已古稀,依旧腰板挺直,身材适中,移步轻便。齐耳银发底下,五官精致,面容洁净姣好,依稀可见当年丰韵。据说她也是中学毕业,这便难怪,大抵读过书的人,才能多少抵御世俗的粗糙。
观兴家有娇妻,举案齐眉,儿女绕膝,吃穿不愁,这日子生活过得甜美富足,厚实绵密,夫复何求!古人云,祸兮福之所藏,福兮祸之所倚。正当盛年的观兴浸润于幸福的深处,体悟生活的美好之际,料不想,他已不知不觉身处人生的断崖之巅,黑云压顶,一张巨大的黑网临空骤降并瞬间将他吞噬!
秋意已浓,金波稻浪。炊烟薄暮,倦鸟归林。该是1944年农历九月底的一日黄昏,一身农夫装束的观兴,刚刚结束了在自家糖梗地里的劳作。他来到家门口的池塘,打算洗手汰足完毕,便归家歇息吃饭。这时上来二个陌生人,问你是观兴吗?观兴见状有些生疑,遂诓说不是。料不想对方早已胸有成竹,自言是乡公所的,让观兴马上去乡公所,有事相商。观兴推说回家跟家人说声再走,对方不允,说是事急。那一刻的观兴即便已是颇多狐疑。可无奈之下,唯有跟了来人上路。开步之际,他下意识地扭头朝向不远处自家亮灯的窗口。这也成了他瞟向老屋、瞟向近在咫尺的亲人的最后一瞥!那个无知无觉的窗口底下,餐桌上的菜蔬已是凉了又热,热了又凉。刚刚做完产的妻子正在喂奶,眼神透着期盼与焦虑。桌子旁四个幼小的子女,早已饥肠辘辘,他们一边玩耍,一边频频引颈,盼着父亲赶紧回转家中。只是灾难的降临是如此的决绝、突然,在这一个难熬的不眠之夜,他们等来的除了饥饿,更多的是心焦和恐慌以及恒久未醒的噩梦。
在我们家乡的民间,不称绑架而称"请财神"。观兴被请财神带走的当夜,不明身份者便在观兴家大门口留下一封字迹歪歪扭扭的信函:准备钱财赎人。不许报官,否则撕票!此后每日一封并交待了交付赎金的地点。观兴家族好歹也是富足人家,跟镇上人氏、时任国民党浙江战区征募处处长的少将应征也是沾亲带故。时在永康警界任要职的邻村人骆俊山闻悉事端,建议派警围剿。唯观兴父亲金桃公认为绑者神龙不见首尾,担心围捕不成,一旦人质被撕票,这儿子一家大小如何是好。当时三个儿子已经分家析产,他让儿媳也就是观兴的妻子变卖田产,筹资赎人!
钱是筹措好了,可还得有人前往与绑匪交接。这等危险之差,大家唯恐避之不及。最后这差事落到了观兴的姐姐绍芬身上。那时她已婚配他人,并育有二个子女。不知父命难违,还是救弟心切,她毅然赴难。启程之际,她泪眼婆娑,脸上写满悲切。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她有似一只弱小的羔羊,被献置于祭坛,唯有听天由命、任人宰割。
那一日,天空阴郁,细雨霏霏,秋风如吟。绍芬挑着两箩筐银元、钞票,按着绑匪指定的桥下村一带进发,交钱赎人。这一去她再没回还,连同她的弟弟观兴从此在这个世界销声匿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最后,老年折损一子一女的金桃公痛彻之余,唯有让人雕刻了二个木头人,权当肉身,将姐弟俩招魂入葬!金桃公在爱子爱女被撕票后不到二年也走了。他没有葬归家族墓地,他忧恐两个屈死的子女孤寂,去世前特地嘱托儿孙,将其坟茔建于观兴姐弟的墓侧,以便在阴曹地府,朝夕相守,也消解内心的愧疚之意。
2
绑匪何人,所为何来。拿了钱财,缘何背信撕票,自然是观兴家人、亲友和大众所关心以及想要穷究的。
总括观兴家族前辈、后人以及村中老人所传所讲,不外二种说法。
一者,时任保长与观兴有隙,认为是保长背后使坏。一山难容二虎。二人年岁相妨,分属村中二个家族,都有些豪强与势力。前者小学毕业,后者中学学历,从“功名”上讲更胜前者一筹。两人便似飘游于高空的二片雨云,一旦相交碰撞,必定导引出些令人惊骇的电光火雷出来。有传,当年浙江省政府移驻二人家门口----永康方岩避寇办公期间,观兴便曾向上告发,指陈保长行事不端。许是查无实据,抑或是兵荒马乱,官府无暇它顾,又兴许是保长一方托人说项,花钱消灾。总之告发诉讼一事,最后似乎不了了之。有所不知的是,观兴被请财神数年之后,新政肇始。在声势浩大的镇压反革命运动中,保长其人也未能逃过人头落地的命运。二个早年乡村读书人的命数差异,无非一个殁于私刑,一个则成了政治的祭品。与其说这是个人的悲剧,毋宁说这是造化弄人,拜时代的滚滚车轮所赐,呜乎哀哉!
另一种说道也是比较普遍的说法,是指邻居所为。这一近邻与观兴曾因生活琐事,产生纠纷并由此结下梁子。君子报仇,十年非晚。恰巧这一邻居的表兄在绑匪头目方鉴堂手下做事。观兴家道殷实,串掇实施这一事件,既可帮亲友复仇,也成就了一桩买卖,何乐不为?后来绑匪内部因分赃不匀,产生矛盾,便陆陆续续有传言出来。据说动乱年代,这帮人专门从事偷盗和“请财神”这一营生。鉴于过往有被绑者中途脱逃的前车之鉴,这一次他们吸取教训,在半道上便敲断观兴的腿骨,以防逃跑。翌日,几名绑匪又出去干事揽活,便将观兴寄放在荒僻山沟沟的一户农家。见其可怜,该农夫劝其速速逃遁,怎柰腿脚已断,兼之山高路险,如何逃得。最后观兴是被绑匪用匕道一通乱扎,而后头颅被摁入水中,窒息而亡。其实早在观兴姐姐挑了钱财赎人之前,观兴已被撕票。那一日,观兴姐姐赶到指定地点,绑者让她放下钱担走人。她则向他们讨要兄弟,不然回去难以向父亲交差。许是她在绑匪中不意瞥见了有些眼熟的面孔也未可知,最后这伙人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她也给杀了!这样她便无端成了兄弟的伴鬼,这天地间又平添一个冤屈的魂灵。说起来,该近邻与观兴不出四代便是同一个祖宗,为一点日常纠纷,便下此重手,心胸之狭隘,手段之狠辣,确实让人再度感知人心之险恶、传统礼数纲常的不再与无奈!"中土神州累君王,硝烟何曾断史章。仁爱廉耻皆虚饰,杀伐弑亲为金銮"。仔细一想,历史上为了名利与权位,杀子、屠兄、弑君、鸩母,煮豆燃箕的事例又何其多哉!兴许这就是人性黑洞当中的人性之恶吧!
3
丙申岁末,我回归故里,寻觅老影与旧事。便如古稀老衲,岁月的磨洗,令村子日渐的老朽不堪,更新添几处的断垣残壁。村口,池塘依旧,数只寒鸭抬首望向新客,有些惊惧,些许好奇。这是一个单面的模式化了的时代,这些年一幢幢新造的房屋,差不多的占地,一律的火柴盒子,一样的外立面,新则新矣,可毫无特色与风格,瞅着着实让人乏味,乏善可陈。相较之下,百年建筑爱吾庐,严整的门头、高高的八角窗与马头墙虽然已经斑驳老旧,但更具传统的韵味和美感,并唤醒你内心深处的记忆与乡愁。可以讲这是传统的遗失、全民审美的倒退,其实更是当下土地、户籍等政策框架下的无奈与必然。我不知院落里那株高出屋脊,腑瞰人世,见证了老宅和村子百年沧桑的罗汉古松,是否与我心有同感。
如今,观兴的长子灿丰、幼子望报就这般静静地坐于笔者的面前。心灵的频谱业已调适,记忆的闸门已经打开,正将往事徐徐的与我道来。
“我父亲是在1944年的秋天,被请的财神!当年我母亲36岁,姐姐7岁,我5岁多点,大弟4岁,小弟则刚刚出生。为了赎人,家中几乎卖光了所有的田亩,结果人财两空,便连姑姑的性命也搭了进去。”岁月消磨万物,七十余载过去,年近八旬的灿丰语速平缓,声气里没有激奋,更多的是一种叹惋。“父亲走后,家道一下子败落了下来。当时世道混乱,我家屋大,名声在外,其后又被抢过几回。值钱一点的东西几乎盗劫一空。就剩下些书籍、农具和床架。五十年代土地改革,划分成分,依据的是人均田亩,结果我家被评定为贫农,福祸相连,真乃不幸中之大幸。到了文革,我家又遭殃。听人传言我家藏有金银财宝。于是造反小将们以革命的名义,堂而皇之跑到我家,破墙挖地。找不到财宝,最后将当年土匪瞧不上没有带走的五六担书籍,全部抄走,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听到这里,笔者不禁想起有文化和没文化的差别。前者只图钱财,而后者毕竟眼界宏阔、高明许多,这也同"文化革命"的字义与宗旨更相吻合。"不怕土匪没文化,就怕土匪有文化!”记得有人如是说。
“父亲走后,剩下几个孤儿寡母,生活困难。为了活下去也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过后不久,我便经二舅介绍安排,去了位于闻家堰的“浙江萧山实依儿童教养院”。教养院管吃管住,主要收养孤儿和无家可归的流浪儿童。有点象幼稚园,也教点文化。全院大约有100多人的样子。在那里我一直生活到12岁。解放后土改,母亲于是让我离开教养院,赶回村里分田。从萧山到家里总有400余华里,我是一个人走路回来的。一九六0年前后,大饥荒没有饭吃,于是我再度离开家去往江西谋生。否则真会饿死!”说毕,灿丰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白净的脸上看不出多少的情绪变化。兴许久经大风大浪和生死考验,已是暮年的他早已云淡风清,看破一切。我骤然发现,他至今白净的脸上除了淡定从容,更有一份少见的儒雅。
相较之下,本文主人翁观兴的幼子望报,个子瘦长,说起话来也快人快语:“父亲被请财神的辰光,我出世才十多天。按理绑匪与我家无冤无仇,图的是钱财。要让绑匪撕票,而且连杀二人,这背后一定有文章。绑匪应该是二边收钱!”说起这些,他的语气至今有些愤慨。毕竟这是他的锥心之痛!一生的命运由此改变。
“我的名字是爷爷取的。当时我父亲有去无回,生死不知,家人希望有平安喜报传来,所以取名望报。”听罢,我恍然有悟,只是不知其祖父在得知儿子、女儿被撕票之后,这一名字是否还被赋予了冀望孙子将来替父报仇之意涵。
过早失去父爱的望报也是自幼备尝生活的煎熬。少小年纪的他也在三年大饥荒期间,流亡江西婺源替人放牛,下煤矿打工维生。他有些瘦削黝黑的脸上,透着一股冷然与坚毅。我让他与长兄站在一起合影,心头突然冒出文、武二字。只可惜他的二哥灿庭,我未能再度谋面,他已于十来年前因病走了。
观兴的妻子——他们的母亲逝于1996年,享寿89。这位地主的千金,是在早春时候,茶花盛开之际嫁来应家的。她正也如红茶一般的艳丽娇羞。作为那个年代的知识女性,她一定有过憧景,有过幻想。只是她生逢乱世,叠遭磨难,备受摧残,梦想不再。花儿谢了有再开的时候,唯她的笑靥与心房从此永不绽放和开启。落枕孤泪,彻夜难眠。几载欢愉,一世清守,大抵是那个年代如她一般女子的命理!在丈夫离开人世半个多世纪之后,她终于与先生再度聚首于天曹地府。泪眼相望,无语凝噎。喜焉,悲焉!
腊冬时节,院落中的那株百年茶花,已是枝头累累。只消月余,早春的讯风轻轻掠过,它便将吐蕾盛放,重又带给老宅浓浓的春意与生机。若无烦忧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旧的一页已经翻将过去,春天的脚步已然踏响。且让我们待等美好早日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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