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虾婆（外一题）

（小小说）

东瑞

粤曲“帝女花”唱词在红磡菜市场响起来时，卖菜买菜的，都晓得捡破烂的虾婆来了！

 那变调、轻松的、旨在调节劳累的哼哼，几乎成了菜市报时钟，此刻，已经是早晨“八点半”了。

    卖橙的会把橙箱给她

    卖鸡蛋的会把蛋箱给她。

    卖其它水果的会把各种装水果的包装箱留给她。

    大厦管理员会告诉她几楼有人清理了大堆旧报刊，让她进大厦乘电梯上去捡拾。

    连路边在垃圾桶觅食的黄狗会经常咬着一片纸皮走到她面前。

    约一个多小时后，虾婆满载而归。

  虾婆拉着迭如小山高的的纸箱旧报纸，整个背部弯如一座肉质拱桥，脸面差一点就贴着湿湿的路面了，慢慢地走过人行道，上坡下坡，过大马路。

    因为小车载得重，走到半途绿灯转换成黄红，所有汽车都会等着她，一动都不敢动。

 从六十岁拉到快八十岁了。捡拾废纸皮旧报纸数十年如一日，风雨无阻。

 每天清晨，她计算得好好的，八时出发，推着小车，锁上门的一剎那，她会一边握紧拳头，露出傻笑，一边鼓励自己，用劲道出：出发！

 虾婆很爱笑，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皱纹灿烂如一朵盛开的千瓣玫瑰。

 买马中彩，那怕只赢了几十元，都会到处与人分享，高呼虾婆中马！小赌怡情！虾婆中马！小赌怡情！在一边收拾破烂时，洒下她一路的笑声。

   虾婆善待动物，孙子到外国读书后，她收养了一只流浪猫和一只流浪狗。出门，喜欢将少许动物食粮塞进衣兜，遇到狗在垃圾桶扒东西找吃，她会摇摇头，说，这里不会有你爱吃的东西！然后将骨头什么的一抛。狗吃了，亲热地对她轻吠几声，她会乐得脸上皱纹一抖一抖的，最后笑成一团看不到眼睛的皱纸。

    见到少妇牵拉着松皮狗，她拍掌大笑道，这只狗真丑怪，女主人却那么漂亮！

    虾婆的好几位“捡纸皮”的伙伴，年龄都比她小，都申请级别更高银额更多的综援金了，唯独她不肯。

 虾婆将废纸皮旧报纸拉到收购站秤，那秤重的大叔吓了一跳，说那么重！一一搬动。才发现纸皮都迭压得很小很实！有时，考虑到她年迈，想多计斤价，都遭到她摇头拒绝，她大笑，你们没有我行，你们拉得没我重！

 中午，她进快餐店，吃得不寒酸，有汤有菜有肉，一个人吃得津津有味，她自言自语道，不吃好怎么能干活！不吃饱如何拉得动小车！哈哈哈！

   吃罢，虾婆会开心地唱起任剑辉和梅雪诗的《帝女花》，几个餐厅服务员都围住她，快乐地倾听，问她又什么好消息。

 虾婆张嘴说了，边说边笑，我孙子考试成绩表发下来了，科科满分！昨晚打电话给我，乐得我一夜失眠了！呵呵！

 虾婆，你孙子读博士吗？有人问。

     是啊！她高兴地答。

 毕业了吗？又有人问。

 再过一年啊！

 那虾婆你不用再那么辛苦了！不都有助学金吗？

 呵呵，他成家立业、结婚生子，我忍心袖手旁观吗？

    围着她东问西问的女服务员们轰然大笑，有的还笑出了眼泪。有几个大概自相形秽，想到了自己在快餐店天天抹桌收拾，怨气太重。

   大家都知道虾婆在屋村独自住着，栽培着一个父母因车祸双亡的孙子不断读上去。已经好几年了。

   是的，有时她在菜市劳作时，孙子那里正处夜晚，会突然来一个长途电话。拉着空车的她兴奋得手足无措，讲了几句，会交代她在另一半球的孙子说，“你等一下”，然后将手机递近几个卖菜的阿叔阿婶听，我孙子的声音！我孙子的声音！今日我好开心呀！

   谁都没想到好像很健康的虾婆被送进了医院，而且病情已经到了晚期。

 医院从手机里查到她孙子的电话。

   孙子三天后赶到，还带了博士毕业证书。

   早晨，虾婆在病床上知道要见孙子了，哼起了粤曲，几个医生都围住她，贯注倾听，看着笑得不见眼也不见牙的她。

 七点五十五分，孙子冲进加密特护病房。

   他将毕业证书塞在奶奶手中。祖孙俩都泪如雨下。

   虾婆一手慢慢垂下，一手颤抖巍巍地指着墙上时钟，口中念念有词的两个字是：出发！

 时针指着八点。

 一滴大泪珠停在虾婆眼下，两朵疲累的花依然开在她嘴角。

 虾婆没有再醒来。

 

食咗飯未，紙皮婆婆

十一點後，紅區菜市場依然熱鬧。人聲嘈雜、到處響著街坊左鄰右舍熱情的問候聲：

食咗飯未？紙皮婆婆。

食咗飯未，紙皮婆婆？

中午十二點，人流開始疏落的時候，小巷口街坊辦事處一側的轉角小店鋪

門口漸漸形成蜿蜿蜒蜒的一條長龍，每個站位都相隔約一米遠，大都是一些七老八十的長者，且以老婆婆為主，每一個人都戴著口罩。

店鋪門口，三個戴著口罩的女義工在忙碌著，海綿飯盒整齊堆得如山高。今天派的是肉餅鹹蛋飯，飯上還配兩條菜心。

一對婆婆在隊伍中說話：

甲婆婆：我們天天相見，有緣！

乙婆婆;有免費午餐，誰都要。

店鋪兩個派飯的義工也在議論。

義工姐姐芊怡：好久沒見那位紙皮婆婆了！最近一個禮拜怎麼沒見她來呀？

義工妹妹小慈；咦！今天早晨我還看到她拉著紙皮在附近過馬路哩。

我在這裡呀！小姐姐！我在這裡呀！

隊伍中有人走出來，一邊大聲喊，一邊向義工倆揮手。車仔我靠在你們鋪頭左邊。

前面排隊的長者們都回過頭來望著這個那麼大聲講話的婆婆。

啊!紙皮婆婆！怎麼差不多有一個禮拜沒見妳來排隊呀？義工姐妹齊聲問。

輪到紙皮婆婆了，義工姐姐們交談幾句，就將兩盒飯盒裝在白色膠帶裡遞給她，但她取出一盒退回。

一盒就夠！有免費午餐已經很難得！一盒足夠！留給其他人吧。

紙皮婆婆！留番夜晚食！做嘢辛苦！義工芊怡說，又將那盒要硬塞回給紙皮婆婆。

不用呀！你們看！紙皮婆婆指著鋪頭門邊的小推車，車上迭滿了大大小小形狀不一的紙皮和廢紙、舊書，約有紙皮婆婆的身高。

哇！義工姐姐芊怡點點頭恭喜她，也發出會心的微笑，明白紙皮婆婆的意思，今天執拾紙皮有比較好的收穫，可以自食其力，晚飯靠雙手搞掂。她幾次來排隊，都只是領一盒，還三四次地感謝，才慢慢推著小車走。

義工姐姐芊怡目送著紙皮婆婆佝僂蒼老的背影消失在小巷盡頭。

疫情當下，各行生意都一落千丈，不少鋪頭關門，即使開門的，也很少顧客買東西；居家令下，大家少出門，生意既然不好，入貨少，廢紙箱也少了百分之七十，加上僧多粥少，撿拾廢紙皮的婆婆們這一區就有好幾個，唉！義工姐姐芊怡輕輕長歎一口氣。疫情三個多月了，可是仍舊未有遏止的跡象，念及有些底層貧窮的孤獨婆婆溫飽受影響，她所屬的慈善機構就撥出一筆善款，交個她們幾個義工姐妹，一個月前每天負責制作五十到一百盒的簡餐飯盒，免費供應需要者。獲得長者們的歡迎。當然其中也有一些有子女的，然而分開住了，婆婆們圖方便，省得自己動手煮食而來排隊，也有的真正開不了飯，多領了一盒。姐妹們念及大家年紀那麼大了，再說數量也足夠，也就不願意太嚴格把關。

唯獨紙皮婆婆很特別，要一盒而已，而且不是天天中午來。

 

下午三四點鐘光景，義工芊怡約了小慈到一棟至少八十年樓齡的殘舊唐樓探望紙皮婆婆。

見到芊怡她們來，小狗搖著尾巴，小貓喵喵地叫。

這些狗貓，是蝦婆走前，囑咐我接她手的「遺產」！

紙皮婆婆迎進她們讓坐。

蝦婆？

芊怡她們坐下，兩張可折迭木圓凳已經很爛了。

蝦婆是我撿紙皮的伴，撿了二十年，撿到八十歲走了。

義工看到紙皮婆婆家徒四壁，簡陋的屋子約僅二十平米，除了一隻小狗和一隻小貓外，空蕩蕩的什麼都無。她的衣物藏在一個骯髒不堪的五格塑膠衣櫃。她們感到一陣心酸。

紙皮婆婆獨居，老伴早就在三十年前逝世，沒有子嗣。

瞭解了紙皮婆婆的情況，義工姐妹心裡難受，最後問她是否有一些存款。

除了棺材本······婆婆搖搖頭。

這樣好不好，我們幫妳申請綜援。妳這樣下去不行的！

紙皮婆婆笑道，錢那麼多幹什麼？我不要！我今年才七十七，蝦婆做到八十上天，我絕對比她健康，再做個五六年絕對沒問題！要不是一場疫情，世道那麼慘，我完全可以自食其力，不用排隊去你們那裡領飯盒。

聽到這裡，芊怡和小慈已經淚奔，兩人輕輕一前一後將紙皮婆婆擁住。

 

每天十一點後，紙皮婆婆出現在紅區菜市場時，到處都會響著街坊熟人熱情問候聲：

    食咗飯未？紙皮婆婆。

    食咗飯未，紙皮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