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手走在文化征途中

                                                 · 东 瑞

 一个人单枪匹马奔波在山路上难免孤独，有人陪我一程、与我结伴而行庶几幸福。然而这是一条岖崎不平、难度十分高的山路，不摔死渴死累死已属大幸，又如何能抵达那终极目标？多年前就有好心者劝告，你们舍大道而弗由，竟是如中了魔般走了那么一条路，那是相当愚蠢的。他们不知道，再无别的选择了，山路虽障碍重重、危机四伏，毕竟走过，沿途景物和环境，总还是比较熟悉的。

 事情一开始就怀战战兢兢之心，一切动作姿态放得小心翼翼。我们的人马身形都非常娇小孤弱，如何禁得起长途跋涉中的风霜雨雾，又怎样抵御得住漫长日子里的暴雨烈阳？城市那边风景似远实近，满城的文化产品早堆迭得如高楼大厦那般高，只要稍大一幢压将下来，我们顷刻间就可以变成粉末；城里建筑物一个又一个透着灯火的窗口，彷佛夜的眼，露出诡谲的不知是善意还是恶意的笑容？偌大宇宙，空间交响着一个声音，你们是：既不合时宜，又不自量力。看你们到底可以走多久？

 载驮我们行李的幼马，也背起了我们那微不足道的欲奉赠善良人们的产品，换取的也不过是微薄生存之需。可是城市里既有文化的即食面、快餐，又有各种各样的、五花八门的文字大餐，人们已习以为常，又有谁人看得上土制食品？我们不敢抱太多的奢望侈求，只寄望于油腻的东西吃得太多而饱腻时，换一换口味，对我们那清淡然而有益身心的东西加以青睐，一部分人享用就可令我们满心欢喜了。是的，谁说这容易过？原汁原味的食物制成了，还要注射各种颜色的「思XIANG意识」营养液，搞不好就成DU液！是的，你是用「道德良心」的清水，还是用「诲Y诲D」的糖浆，去揉和文字的面粉，这其中就大有区别。不刺激的东西光顾者总是比较少，也比较难迅速广为人知。

 是那样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不知为甚么所吸引和驱使，我们就启程了。带着一点信心，和不达目的地誓不罢休、誓不回头的悲壮。我们看到在前方终于遇到虎的勇士张惶着脸色紧着足步倒回来了。我们看到几乎浑体伤痕、头、手、脚都包扎着白色绷布的伤兵，瘸着步伐，像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战斗归来。我们看到满山的弹痕和尸骸。这是一条既神秘又充满魔力和魅力的山路！就像进入一个「怪圈」中，步人既艰难，却在满山遍野，又处处印着前驱者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足印，明晰无误。

 跌跌撞撞，颠颠簸簸地，我们就走了那么长的山路，一千多个日夜，彷佛就在一眨眼中从指缝间溜过了。前方，似乎更遥远了。身心俱倦时，如果不是一种生的意志像坚硬的木在躯体内支撑，恐怕就倒地不起，化成一股水、一滩泥。那时，山径方圆的草木也许会无言地为我们致哀，远悠的天际若有情，也会唱起这样一首无韵的歌：这是历史的铁律，山径本就不易走，谁叫你们自作自受，做了这一愚蠢选择？

 山路的黑夜果然奇寒。一千多个日子中，餐风宿露，冷暖自知。跌碎的牙和着血吞，我们还以温暖的舌，舐干彼此伤口的血迹。我们坦露出对前景的忧虑和彷徨，我们也交换彼此的感受，包括悲哀和欢快。有时候，我们像一双蜗牛，用触须接触，探测着对方还有多少耐力，那软软的肉体是否还支持得住凹凸不平的地壳而不致化为一道腐水？有时候我们像两只母狮为争得无形的雄狮的欢心而撕咬得热汗汹涌、鲜血淋漓。有时候我们更好似化为一对巨大的昆虫，见对方颓然倒地不起时，强行揹负起对方的躯体，使对方干劲勃勃，精力充沛，第二天黎明又屹然站立成一条好汉，永不言败！从对方的深情眼神中又读出信心，读出「继续前行」的讯息！

 也有美好憩息的时刻，看那又幼又弱的马儿在草坡啃草，津津有味；望来路，风光无限，竟幻成一片汪洋大海。夜里卧听涛声，有阵阵满足感像音乐在胸中奏起。我们竟是走了那么久，越过那么大片的惊涛骇浪吗？那些起伏闪烁着的渔火，就像关注我们行踪的朋友的眼睛；那永恒而古老的灯塔，是不是我们信念不灭的象征，才引领我们孤独的小舟在相同的天空下，就如此轻越了千重山万层水？

 美好的回顾，展列了自豪的风景线。几度拚搏，汗水都化为青的、红的果实；几度艰难的时刻顺利闯关，我们就看到天上云彩都化为朋友欣赏和鼓励的面容，而城里佳节的鞭炮声，是不是就是为我们而鼓的掌声？

 可是我们依然感到了山路的艰难！前路仍有不少大石荆棘要拚尽全力去推去斩。不要说途中的陷阱令人不察，稍一不慎不难人仰马翻，全军覆没；就是风声、雨声、怪兽声、鬼魅声……一旦合唱，就似是四面楚歌了，令人心惊胆裂。这条路的历史有着太多辛酸的、有关失败的记载。不易改写，改写是要花大气力的，甚至付出最大最宝贵的代价。

又一黎明，在山头居高临下，望那似近实远的终极地，像是童话国度般美丽。我们盼望有一日历史会改写，山路不要如此艰难。一次地壳变动之后，设置在山路的阻碍会除去大半。我们都是心怀童真，仍对世界不绝望的有心人，我们驱策的只是一匹瘦弱的幼马，一样不堪百般磨难。我们纵有万丈雄心，生命毕竟有限。上天该有眼，对造就和输送健康食粮的可爱人们，助他早日抵达自由王国，祝他们一路顺风。

 历史改写之日，山道会变得热闹一些，不像今日这般凄情；而今壮士虽勇，难免仍是孤独悲壮的啊。

  （写于1994年，正值我们创业的第三年，出版社处在最艰难的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