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一笑挥手别(散文)![回眸一笑挥手别(散文)(香港)东瑞]()

东瑞
·1·
中午,随着走廊传来的轻微的、有节奏的脚步声,是一阵一阵的门铃声,紧接着是拉铁闸的声音,像是多米诺骨牌效应一样,从半开的铁闸及门帘里纷纷伸出一个或男或女的银发头颅出来,取下钩在铁枝上的塑料袋里的盒饭,再把钩和袋挂上。银发头颅们东望望、西看看,打打招呼,然后寻找那送饭的脚步声,好快视线已转到走廊尽头电梯旁。一位个子健壮、戴着青色大口罩、黑白色鸭舌帽、马尾在帽后窟窿左右摇晃腾跳的的女子,回眸对通道里的户主们微微笑、挥挥手,电梯门一开,就下楼去了。
这一天我和老伴正好来探望程伯林婶。林婶一手颤抖着端一杯茶,一手拄着拐杖从厨房走来,程伯和我赶紧抢着到厨房将另一杯也端过来。我老伴说,你们别那么客气!林婶指着我们带来的一大袋苹果和橙,说,你们才客气!
我坐在门边,就在这时候,我们听到叮当一声门铃,谁?我疑惑地看程伯和林婶的脸。
萱姐送饭来了,林婶说。
因我就坐在门边,马上站起,开门,将挂在铁枝钩上的两盒饭取出来,萱姐问,明天还要吗?程伯大声答,要!萱姐面孔只是一闪,风也似的到另几家去了,我于是也看到了刚才那一幕。
我缩回屋里,搓搓手液,将饭盒交给林婶。我说,不像送外卖的,几乎家家户户都派,这萱姐是……?
程伯说,以前街角书报社民叔的女儿,街坊都叫她亚萱。大家都喜欢她,亲昵地称呼她萱姐。
林婶补充道,我们楼下这条街右拐转角有家「日夜有饭食」小铺,前身是民叔卖书报的。今年疫情开始,萱姐嫌父母年老太辛苦了,卖报得整天接来自陌生人递来的纸钞辅币,容易感染病毒,劝他们不要做了。萱姐大学毕业后又读教育文凭,就做起注册教师,目前还是小姑独处,疫情期间学校停课,不用上班,她就协助父母做了这善事,开了一间「日夜有饭食」,经常派盒饭。
我问,这要赚什么钱呢?
程伯说,不赚钱的,是贴钱!午餐晚餐都是免费的!
都说没有免费的午餐,在香港疫情期间竟然真有这等事,令我吃惊,也引起我的好奇。
·2·
民叔民姨每日在天未破晓时就起床忙碌。民叔煮饭,民姨则蒸菜心、咸鱼蒸肉饼,要不就是生菜、排骨、香菇、牛肉丸相互搭配之类;由于电饭煲、锅子太小,一般都要重复做几次。
他们在只有九平方米的小铺头挂起一个牌子,上面写着:
一天两餐是我们做人的基本尊严,需要者请登记姓名、电话、年纪、住址以及是否需要送上门,谢谢。
牌子旁用细线系着一个小本子,供需要者登记。下午民姨查看簿子,数了数,登记数量每日不同,需要者有的是独居的男女长者,有的是病号公婆俩。需要送饭到家的有十几户。
十一点半,民叔将老伴装好的近二十盒饭装进两个大环保袋,背起来正要下楼,女儿亚萱嚷嚷地进来了,埋怨道,爸!妈!你们搞义送免费饭的慈善,怎么不通知我?我也要参加一份!我还可以发动群组里的姐妹们一起搞!以后更多人知道了,需求就不止二三十盒了!
民姨说,亚萱!不是不通知,就怕阿女妳忙,又增加妳们负担!
亚萱摇摇头道,不忙!我可以每月出一千元,还可以派送。我们群组的姐妹可以出钱出力啊!每人每月出三五百元也好!她们有不少人就住在附近,我们把好事做多做大、服务范围也扩大一点!
民叔说,那太好了!只要能办到!
第四天,亚萱爸妈按照登记的四十八盒饭制作饭餸,忙到中午十二点才盛好,女儿亚萱及时赶到,将四十八盒饭装在六个环保袋,每个袋装八盒。她说,爸爸两袋,妈妈一袋,我带三袋!民叔来不及反对,女儿左右肩背各一个,手提一个,她说,不要争了,爸爸,我比你们年轻三十几岁,我行!顺便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我在我们群组发动,马上有二十位朋友愿意加入,她们每人每月出三百到五百,昨晚一下子凑齐了六千八百元,全部入了我银行账号!她们还可以做义工,我们过两天开会,有的可以煮饭餸、有的可以分头送·······
民叔民姨好高兴,大赞,阿萱,叻女!
说完,他们一家三口,背起六个环保袋,戴口罩、帽子,从家里出发了!
·3·
嘎察。嘎察。嘎察。
萱
姐在前面送饭,速度快如飞,我在后面一路紧追不舍,还不断拍摄。
怎么那么集中?好像都在这一座这一层?我问。
萱姐回头答我,也不是的,刚好这座大厦登记最多。据说有的公屋,把一些独居长者都尽可能安排在各层的同一号码。
哦!
刚才从电梯出来时,我就看到这一层通道各户挂着的红色或白色的塑料袋被风鼓得如一个个红白气球。
嘎察。嘎察。嘎察。但见萱姐动作利落,每到一家门前,先将臂弯上的一袋放下来,掏饭盒,逐一装在各户挂着的袋子里,然后按门铃,一时找不到门铃的,就敲敲门,喊,派饭啰!派饭啰!明天还需要吗?记得打电话!如久未有响应,萱姐会再喊一声阿伯或伯母,之后,再补上一句:
我哋第日再探你哋(我们下次才来看望你们!)
一直到派完,户主们探头、取饭盒的时候,萱姐已经走到电梯旁,准备下大堂,到另一座大厦派饭了。
此时,我看到她,满额头的汗珠,湿淋淋往下淌,她顾不上擦,向无数双朝她投来的感激眼光回眸一笑,挥挥手再见。
这个招牌动作在这疫情蔓延的岁月里一直在我眼前浮现、感动着我。
在电梯里,我问,都是午餐、晚餐两餐吗?
是的,晚餐他们自己蒸热一下就可以了。
我看到电梯里的萱姐不断淌汗,戴着手套的她也没有拉下口罩透透气,只是掏出纸巾点了点额头。
下到大堂时,我看萱姐穿防护服的样子好美,我请她站好。掏出手机瞄准她拍摄。
嘎察。嘎察。嘎察。
她看了照片一下,交代我,丑样的不要发表。我说,那当然。
我还说,真要感谢程伯和林婶介绍认识,不然我还以为免费的午餐只是现代城市的神话,想不到号称人情淡薄的香港真的有!
·4·
大约半个月后,我特地再走到「日夜有饭食」小铺看望民叔夫妇。他们不在场。
我又看到萱姐了,在那儿忙碌。一个那么窄的小铺,拥挤着五六个姐妹,她们年纪都相仿,约在三四十几之间。铺头里盒饭堆栈得如山高,有的在忙着装进大环保袋、大塑料袋里,有的干脆装在小推车上的大纸箱内。
铺子外,排着领饭的队伍,多数是六十以上的男女长者。我问萱姐,民叔民婶呢?她说,爸妈太辛苦了,被我们姐妹逼着回家休息。再说,年纪大了,送饭要靠脚力,就只让我们一帮姐妹做,他们帮忙蒸煮一部分肉饼菜心或其他餸就可以了。
萱姐说,从每天免费派送几十份午餐和晚餐盒饭,发展到现在差不多义务供应八百到一千盒简餐盒饭,经历了大家的努力,确实解决了一些长者的需求。他们多数年纪很大了,不良于行;又由于疫情感染的死者里,长者占了九成,他们惧怕,不敢下楼到超市购物,在弹尽粮绝的绝境下,这些免费餐对他们来说,简直是久旱的甘雨啊!
·5·
今天轮到萱姐看铺,午后,当排队来取盒饭的人散了,她就低头坐在一张矮凳上吃和大家一样的盒饭。
萱姐又告诉了我许多我想知道的一些事情,最令人高兴的是她们的一个申请成功,小铺租金会获得当局至少半年的资助。目前她们姐妹已经有二十八人参加「日夜有饭食」慈善的行列,资金完全不成问题。我对为什么能掌握每天要做多少盒饭的问题非常感兴趣,她就给我看一本登记簿,原来她们送饭时有时顺便问了户主,加上亲自上铺登记的、打电话的,加起来就是下一顿饭的确实数目了。工作做得很细。
不能再拖了,我得赶快回去整理我的采访稿了,我向萱姐告辞。走了十几米远,看到萱姐正在洗手,只见她的背影,我喊了,萱姐,想知道妳的全名——
她回眸一笑挥手别……
我听到她甜美的声音在喊叫,黄生,不用了,你就写义工萱姐就可以了!
(本文刊登於香港《城市文艺》110期,2021年2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