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以鬯《春雨》閱讀札記

文
· 東瑞
《猶豫》的色彩
劉以鬯的短篇小說集《春雨》包含九篇小說,其中再次將中篇《猶豫》收入,雖然《一九九七》中已收有這篇小說,但《一九九七》運來香港發行的數量不多。
兩次收入集子中的小說,有理由加以重視,然而更重要的還在於小說的素質。黃傲雲曾在題為《香港色彩的文學》的文章中,提到「地方色彩」應該包括的因索:地方的氣氛、社會的背景、人物的形態、文化的內涵與歷史的根源等,我以為概括得甚好。《猶豫》恰恰在這些方面,有出色的表現。
就是說:《猶豫》是純粹的香港文學作品,極富香港色彩,不熟悉香港社會生活的人寫不出來。小說既有社會的闊度,又有人物心態的細緻刻劃,呈現一種濃郁的地方色彩。小說的基本表現手法,是「用小說人物的思想去推動情節」,也可以稱為以人物意識之流動組成小說,頗能引導讀者隨人物思潮的起伏而共鳴。
絕不單純,那是因為人物心理的細密變化融入了大量的社會生活的內容,涉及面廣。和《酒徒》稍不同的是,《酒徒》中人物醉眼看社會和人生,物象形態多變形扭曲,寄寓了作家的憤慨;《猶豫》中的「我」卻是一位來港探親的婦女,用的是一種「初到實境」的角度,她的視角、想法、感受在相當大程度上是香港社會生活的折射和反映。僅舉一個細節來看,女角為尋找一份工作,小說就寫了四頁,一邊列出香港五花八門的職業名稱和條件,一邊寫出人物的考慮。小說很長,但不用一句對話,思想活動是和現實場景交叉的,間或跳躍,但整體來看,卻是有一條主線貫穿,那就是女角的去留。表面上寫人物的猶豫性格,內心常陷入矛盾境地,實質上,是借人物描述反映了香港社會現實。這現實是極其複雜的。這樣的小說只可能由對香港社會本質有比較深刻認識的作者來寫,和那類缺乏地方色彩、「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小說不能同日而語。《猶豫》堪稱一篇典型的成功的「香港色彩的作品」。
郵票故事
《珍品》寫得並不太短,寫作年代是一九七二年。雖然小說沒有交代社會背景,但誰都知道,七十年代初期,曾在海外掀起一股「中國熱」,這種熱包括了中國功夫熱、陶瓷熱、玉器熱、搜集中國郵票熱。這最後一項,尤以搜集中國珍郵、某些內地政治人物郵票為甚。某人出事後,有他頭像的郵票被禁,跡近絕響,曾在海外翻起一股爭購熱和收藏熱。在印尼,曾經一度一枚某人頭像郵票可換一部汽車。
郵票歷來有價,名郵珍郵經濟價值連城,它名正言順地被列為擁有者的財富之一項。我們如果明白了這些情況,就有助於對劉以鬯短篇小說《珍品》的欣賞。
和《猶豫》恰恰相反,《珍品》主要是以對白推展情節的。對人物的心理,也作了簡潔的、恰到好處的描繪刻劃。寫得暢順好讀。
素材的選擇似乎很「小」,不過是由一枚珍罕的慈壽票引起。然而衍生和充實了豐富的情節,寫了約一萬三四千字。如果簡單地說,好像幾句話可以說完:岑恕想出賣那枚珍郵,以作還債之用,郵票店老闆無意間將它弄壞了,兩個人就爭吵起來。後來來了一個第三者──瘦子的介人,問題也不能解決
最後,小說在沒有賠償的倩況下結束。
小說的成功,在於通過一枚郵票,細膩地刻劃了三個人物的性格和心理變化。老闆的無奈,岑恕的憤怒,瘦子的兩邊不討好,都使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情節雖然單純,但起、承、轉、合俱備,有波瀾、轉機,因而能緊緊吸引讀者。最初,讀者也無法分清應將同情給哪一邊,若讓讀者來解決我想必然也棘手。但小說情節發展到一半,老闆多次施小計、布陷阱,用心險惡,則已使讀的人對他產生厭惡感了。
《珍品》中有許多有關集郵的知識和術語,這可憑作者的熟悉做到。最重要的是,透過郵票,刻劃了人性中好鬥、不相讓、暴戾、陰險的一面。他們有時倒不怕耗費精力和重複那些令人厭煩的話,為的是置對方于死地,缺乏了諒解之心。從這點看《珍品》,十分有意義。
十四主角
劉以鬯的短篇,經他收進集子中的,技巧和手法可說沒有一篇是相同的。
《動亂》收在《寺內》,已讀過。此番又收入《春雨》(香港華漢版)一書中,頗見作者的偏愛。這次我又重讀,產生了一些新的感想。它使我想起劉以鬯另一短篇《鏈》。那篇《鏈》有一個鏈式的小說結構,而《動亂》截然不同,它是「多主角」分別「自述」式的。重讀時竟感到新鮮,證明著形式創新的生命力。
《動亂》的內容已在篇名表明,就是寫的動亂。最未一句話「這是一個混亂世界。這個世界的將來,會不會全部被沒生命的東西佔領?」是畫龍點睛之語,也是弦外有音的。
小說的十四個「主角」分別是:吃角子老虎、石頭、汽水瓶、垃圾箱、計程車、報紙、電車、郵筒、水喉鐵、催淚彈、炸彈、街燈、刀、屍體。它們「各說各話」,但說的都是與同一時間發生的動亂有關的專情。在這場動亂中,因為它們身分各不相同,有遭傷害的,有被利用的,也有徹底被毀滅的。但無論是哪一種東西,都有力地為「動亂」見證。十四種角度遠比一種角度(比如路人的眼睛)可以更全面更深刻地將一場動亂的危害性、可怕程度描繪出來。這其中,以街燈所看到的最多最全,所以它說:「對於這天晚上的事,我看得最清楚。」
讀這篇小說,又使我回想起內地的動亂年月。除了內地所沒有的(如吃角子老虎)外,這篇《動亂》又何嘗不適用?作者通過十四種不同物體(其中僅人有生命,但也已變屍體)的視角,將動亂造成的混亂畫面描畫出來,提醒人們警惕,動亂是野蠻行為,惡果不堪設想。
十四種角度(視角),當然必須切合「身分」,它們該看到甚麼,不能看到甚麼,作者是嚴格把握住的。這裏面有相同的,也有相異的。例如催淚彈「最具權威」,能飛天,所以能看到商樓大度視窗裏的眾生相。可以說,每一個細節絕不馬虎,作者煞費了苦心,將十四個主角放到了它們最恰當的位置,「各守本分」。因此,它比一種角度更真實深刻地反映了動亂。
象徵和思緒
《春雨》寫於一九六八年,也是第一次收入《春雨》一書中。目前還罕見有關的評論。
讀《春雨》時不禁使人想起劉以鬯另外兩篇小說《第二天的事》和《吵架》。三篇小說有其異同之處。《第二天的事》主人公意識的流動環繞對一個少女的想像和幻想,有比較明顯的清晰的線索可尋;《吵架》沒有人物,只寫吵架過後的場景,頗似舞臺劇本的「佈景描寫」。但最大的照別在於那些「佈景描寫」只交代陳設、有關道具,有助於不看戲而唯讀劇本的讀者瞭解人物及劇情。作為小說的《吵架》卻可以讓人從精心細繪的「畫面」推測和分析人物個性、背景、事件始末。《春雨》沒有人物,這一點和《吵架》相同,但《春雨》是寫思緒的流動的,這一點又和《第二天的事》相同,而其獨特之點是借用了自然現象,主要是兩景的描寫,插入了混亂的思緒,反映一個動盪的時代。
《春雨》寫雨勢的強弱微變,也十分細緻。細讀括弧內的聯想意識,未必和雨景有甚麼緊密的必然的聯繫。然而從行文中,看得出來,世界是在動盪著的,「思緒」有著明顯的不安色彩。這正是寫意識流動文字的一個重要特徵。即:不規則而有一定傾向。意識流在文學作品中之所以被運用,恰恰因為在某些時候,它似乎比一些「正常思維」的心理描寫能更複雜更真實更深刻地反映人物的下意識。
從《春雨》中那些夾敘夾議的思緒描寫文字中,看得出來,作者是關心時局發展的人。文學不該被政治利用,這是對的,但文學家而不關心政治,勢無可能。《春雨》中在寫到混亂世界的種種時,也發了些議論,這些議輪充滿機智和理性,凝煉簡潔。如:
「野心像一朵有毒的花。」
「這個世界並不缺乏大人物,而是缺乏偉大的小人物。」
「能夠喚起俗人感情的東西只具價格。」
《春兩》的語言,很有特點。沒有人物、沒有情節可以是現代小說,這為一些人所不容。創新的小說困難在此,它必須迎著種種非難。傳統習慣有時還是很頑固的。
【簡體字版】
刘以鬯《春雨》阅读札记
东瑞
《犹豫》的色彩
刘以鬯的短篇小说集《春雨》包含九篇小说,其中再次将中篇《犹豫》收入,虽然《一九九七》中已收有这篇小说,但《一九九七》运来香港发行的数量不多。
两次收入集子中的小说,有理由加以重视,然而更重要的还在于小说的素质。黄傲云曾在题为《香港色彩的文学》的文章中,提到「地方色彩」应该包括的因索:地方的气氛、社会的背景、人物的形态、文化的内涵与历史的根源等,我以为概括得甚好。《犹豫》恰恰在这些方面,有出色的表现。
就是说:《犹豫》是纯粹的香港文学作品,极富香港色彩,不熟悉香港社会生活的人写不出来。小说既有社会的阔度,又有人物心态的细致刻划,呈现一种浓郁的地方色彩。小说的基本表现手法,是「用小说人物的思想去推动情节」,也可以称为以人物意识之流动组成小说,颇能引导读者随人物思潮的起伏而共鸣。
绝不单纯,那是因为人物心理的细密变化融入了大量的社会生活的内容,涉及面广。和《酒徒》稍不同的是,《酒徒》中人物醉眼看社会和人生,物象形态多变形扭曲,寄寓了作家的愤慨;《犹豫》中的「我」却是一位来港探亲的妇女,用的是一种「初到实境」的角度,她的视角、想法、感受在相当大程度上是香港社会生活的折射和反映。仅举一个细节来看,女角为寻找一份工作,小说就写了四页,一边列出香港五花八门的职业名称和条件,一边写出人物的考虑。小说很长,但不用一句对话,思想活动是和现实场景交叉的,间或跳跃,但整体来看,却是有一条主线贯穿,那就是女角的去留。表面上写人物的犹豫性格,内心常陷入矛盾境地,实质上,是借人物描述反映了香港社会现实。这现实是极其复杂的。这样的小说只可能由对香港社会本质有比较深刻认识的作者来写,和那类缺乏地方色彩、「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小说不能同日而语。《犹豫》堪称一篇典型的成功的「香港色彩的作品」。
邮票故事
《珍品》写得并不太短,写作年代是一九七二年。虽然小说没有交代社会背景,但谁都知道,七十年代初期,曾在海外掀起一股「中国热」,这种热包括了中国功夫热、陶瓷热、玉器热、搜集中国邮票热。这最后一项,尤以搜集中国珍邮、某些内地政治人物邮票为甚。某人出事后,有他头像的邮票被禁,迹近绝响,曾在海外翻起一股争购热和收藏热。在印度尼西亚,曾经一度一枚某人头像邮票可换一部汽车。
邮票历来有价,名邮珍邮经济价值连城,它名正言顺地被列为拥有者的财富之一项。我们如果明白了这些情况,就有助于对刘以鬯短篇小说《珍品》的欣赏。
和《犹豫》恰恰相反,《珍品》主要是以对白推展情节的。对人物的心理,也作了简洁的、恰到好处的描绘刻划。写得畅顺好读。
素材的选择似乎很「小」,不过是由一枚珍罕的慈寿票引起。然而衍生和充实了丰富的情节,写了约一万三四千字。如果简单地说,好像几句话可以说完:岑恕想出卖那枚珍邮,以作还债之用,邮票店老板无意间将它弄坏了,两个人就争吵起来。后来来了一个第三者──瘦子的介人,问题也不能解决
最后,小说在没有赔偿的倩况下结束。
小说的成功,在于通过一枚邮票,细腻地刻划了三个人物的性格和心理变化。老板的无奈,岑恕的愤怒,瘦子的两边不讨好,都使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情节虽然单纯,但起、承、转、合俱备,有波澜、转机,因而能紧紧吸引读者。最初,读者也无法分清应将同情给哪一边,若让读者来解决我想必然也棘手。但小说情节发展到一半,老板多次施小计、布陷阱,用心险恶,则已使读的人对他产生厌恶感了。
《珍品》中有许多有关集邮的知识和术语,这可凭作者的熟悉做到。最重要的是,透过邮票,刻划了人性中好斗、不相让、暴戾、阴险的一面。他们有时倒不怕耗费精力和重复那些令人厌烦的话,为的是置对方于死地,缺乏了谅解之心。从这点看《珍品》,十分有意义。
十四主角
刘以鬯的短篇,经他收进集子中的,技巧和手法可说没有一篇是相同的。
《动乱》收在《寺内》,已读过。此番又收入《春雨》(香港华汉版)一书中,颇见作者的偏爱。这次我又重读,产生了一些新的感想。它使我想起刘以鬯另一短篇《链》。那篇《链》有一个链式的小说结构,而《动乱》截然不同,它是「多主角」分别「自述」式的。重读时竟感到新鲜,证明着形式创新的生命力。
《动乱》的内容已在篇名表明,就是写的动乱。最未一句话「这是一个混乱世界。这个世界的将来,会不会全部被没生命的东西占领?」是画龙点睛之语,也是弦外有音的。
小说的十四个「主角」分别是:吃角子老虎、石头、汽水瓶、垃圾箱、出租车、报纸、电车、邮筒、水喉铁、催泪弹、炸弹、街灯、刀、尸体。它们「各说各话」,但说的都是与同一时间发生的动乱有关的专情。在这场动乱中,因为它们身分各不相同,有遭伤害的,有被利用的,也有彻底被毁灭的。但无论是哪一种东西,都有力地为「动乱」见证。十四种角度远比一种角度(比如路人的眼睛)可以更全面更深刻地将一场动乱的危害性、可怕程度描绘出来。这其中,以街灯所看到的最多最全,所以它说:「对于这天晚上的事,我看得最清楚。」
读这篇小说,又使我回想起内地的动乱年月。除了内地所没有的(如吃角子老虎)外,这篇《动乱》又何尝不适用?作者通过十四种不同物体(其中仅人有生命,但也已变尸体)的视角,将动乱造成的混乱画面描画出来,提醒人们警惕,动乱是野蛮行为,恶果不堪设想。
十四种角度(视角),当然必须切合「身分」,它们该看到甚么,不能看到甚么,作者是严格把握住的。这里面有相同的,也有相异的。例如催泪弹「最具权威」,能飞天,所以能看到商楼大度窗口里的众生相。可以说,每一个细节绝不马虎,作者煞费了苦心,将十四个主角放到了它们最恰当的位置,「各守本分」。因此,它比一种角度更真实深刻地反映了动乱。
象征和思绪
《春雨》写于一九六八年,也是第一次收入《春雨》一书中。目前还罕见有关的评论。
读《春雨》时不禁使人想起刘以鬯另外两篇小说《第二天的事》和《吵架》。三篇小说有其异同之处。《第二天的事》主人公意识的流动环绕对一个少女的想象和幻想,有比较明显的清晰的线索可寻;《吵架》没有人物,只写吵架过后的场景,颇似舞台剧本的「布景描写」。但最大的照别在于那些「布景描写」只交代陈设、有关道具,有助于不看戏而只读剧本的读者了解人物及剧情。作为小说的《吵架》却可以让人从精心细绘的「画面」推测和分析人物个性、背景、事件始末。《春雨》没有人物,这一点和《吵架》相同,但《春雨》是写思绪的流动的,这一点又和《第二天的事》相同,而其独特之点是借用了自然现象,主要是两景的描写,插入了混乱的思绪,反映一个动荡的时代。
《春雨》写雨势的强弱微变,也十分细致。细读括号内的联想意识,未必和雨景有甚么紧密的必然的联系。然而从行文中,看得出来,世界是在动荡着的,「思绪」有着明显的不安色彩。这正是写意识流动文字的一个重要特征。即:不规则而有一定倾向。意识流在文学作品中之所以被运用,恰恰因为在某些时候,它似乎比一些「正常思维」的心理描写能更复杂更真实更深刻地反映人物的下意识。
从《春雨》中那些夹叙夹议的思绪描写文字中,看得出来,作者是关心时局发展的人。文学不该被政治利用,这是对的,但文学家而不关心政治,势无可能。《春雨》中在写到混乱世界的种种时,也发了些议论,这些议轮充满机智和理性,凝炼简洁。如:
「野心像一朵有毒的花。」
「这个世界并不缺乏大人物,而是缺乏伟大的小人物。」
「能够唤起俗人感情的东西只具价格。」
《春两》的语言,很有特点。没有人物、没有情节可以是现代小说,这为一些人所不容。创新的小说困难在此,它必须迎着种种非难。传统习惯有时还是很顽固的。
(【舊日時光】評論展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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