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德《纯粹理性批判》中文译本的纯粹语言批判
(2015-12-27 22:3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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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德《纯粹理性批判》中文译本的纯粹语言批判
本文讨论的两本中文译本是:邓晓芒译《纯粹理性批判》,人民出版社2004年出版,以下称“邓译”;李秋零译《纯粹理性批评》(康德著作全集第3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出版,以下称“李译”。除此以外,还对比了两本英文译本,Critique of Pure Reason, translated and edited by Paul Guyer & Allen W. Wood,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8,以下称“Guyer译”;Critique of Pure Reason, Translated by Norman Kemp Smith, Macmillan, 1968,以下称“Smith译”。尽管不懂德语是很大的遗憾,但将四本中英文译本一起比较,基本可保证意思上不会与德语原文有大的出入。
《纯粹理性批判》有第一版和第二版之别,习惯上用A、B表示;研究者也将这本书的正文进行了编号,B6即指第二版第6“节”。本文也沿用这一方法来确定译文的位置。
一、修饰语
汉语名词性结构的一个重要特征是修饰语位于名词之前,如果该名词在句中充当宾语,就会形成“动词+修饰语+中心名词”这样一个线性结构。修饰语越长,动词和宾语的距离越远,理解起来越难。而英语则相反,修饰语常常以后置从句的形式出现,长修饰语对句子理解的影响要小于汉语。因此,汉语翻译文本中的长修饰语往往和晦涩难懂联系在一起。
对比下面的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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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 |
这样,由于这个概念借以强加于你的这样一种必然性所提供的证据,你就不得不承认这概念在你的先天认识能力中有自己的位置。(邓译,B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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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为这一概念迫使你们接受它所凭借的必然性所引导,你们不得不承认,它在你们的先天认识能力中拥有自己的位置。(李译,B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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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语 |
Thus, convinced by the necessity with which this concept presses itself on you, you must concede that it has its seat in your faculty of cognition a priori. (B6,Guyer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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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wing,therefore, to the necessity with which this concept of substance forces itself upon us, we have no option save to admit that it has its seat in our faculty of a priori knowledge. (B6,Smith译) |
这句话所在的B6,主题是说我们具有某些先天知识,即使在普通的概念中是如此。“必然性”也指的是概念中必然会包含先天的成分。两个汉语译文,都有长长的修饰语(划线部分),这是译文难度高的主要原因。不揣浅陋,试译如下:
这个概念就这样把它的必然性强加于你,让你折服,让你不得不承认它在你的先天认识能力中有自己的位置。
汉语中有不少习惯用法,这些可以看成是广义的语法。译文中,如果经常突破这些惯用法的制约,也会让译文生疏晦涩。
比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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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 |
纯粹理性本身的这些不可回避的课题就是上帝、自由和不朽。但其目的连同其一切装备本来就只是为了解决这些问题的那门科学,就叫作形而上学,它的方法在开始时是独断的,也就是不预先检验理性是否有能力从事这样一项庞大的计划,就深信不疑地承担了这项施工。(B7,邓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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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粹理性自身的这些不可回避的课题就是上帝、自由和不死。但是,其最终目的及其所有准备都本来只是为了解决这些课题的科学,就叫做形而上学,它的做法最初是独断的,也就是说,不经对理性有否能力从事一项如此庞大的计划先行进行检验,就信心十足地承担了它的实施。(B7,李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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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语 |
These
unavoidable problems of pure reason itself are God, freedom and
immortality. But the science whose final aim in all its
preparations is directed properly only to the solution of these
problems is called metaphysics, whose procedure is in the beginning
dogmatic, i.e., it confidently takes on the execution of this task
without an antecedent examination of the capacity or incapacity of
reason for such a great undertakin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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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se unavoidable problems set by pure reason itself are God, freedom, and immortality. The science which, with all its preparations, is in its final intention directed solely to their solution is metaphysics; and its procedure is at first dogmatic, that is, it confidently sets itself to this task without any previous examination of the capacity or incapacity of reason for so great an undertaking. (B7,Smith译) |
也许更重要的是,两个中文译本中,“其目的”“其最终目的”中的“其”的指代对象“形而上学”在下文很远的地方才出现,这也是非常不自然的。一般来说,名词性成分出现后,才能用“其”来指代。
(纯粹理性本身的这些不可回避的课题就是上帝、自由和不朽。)但是,进行诸多准备,最终目的本来旨在解决这些问题的科学,叫做形而上学。它最初的做法很独断,就是说,事先并没有对理性是否有能力从事这样一项庞大的工作进行考察,就信心十足地承担起了这一艰巨的任务。
三、衔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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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 |
例如我说,一切物体都有广延,那么这就是一个分析判断。因为我可以不超出被我联系于物体的这个概念之外来发现与这概念相连结的广延,而是只分析那个概念,也就是可以只意识到我随时都在这个概念中想到的杂多东西,以便在其中找出这个谓词来;所以这是一个分析判断。(B11,邓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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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说,一切物体皆有广延,这就是一个分析判断。因为要把广延视为与我结合在物体这个词上的概念相关联的,我可以不超出这个概念,而是只分析这个概念,也就是说,只意识到我随时在它里面所思维的杂多,就可以在它里面遇到这个谓词;因此,这是一个分析判断。(B11,李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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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语 |
If I say: "All bodies are extended," then this is an analytic judgment. For I do not need to go beyond the concept that I combine with the body in order to find that extension is connected with it, but rather I need only to analyze that concept, i.e., become conscious of the manifold that I always think in it, in order to encounter this predicate therein; it is therefore an analytic judgment. (B11,Guyer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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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f I say, for instance, ‘All bodies are extended’, this is an analytic judgement. For I do not require to go beyond the concept which I connect with ‘body’ in order to find extension as bound up with it. To meet with this predicate, I have merely to analyse the concept, that is, to become conscious to myself of the manifold which I always think in that concept. (B11,Smith译) |
邓译用的衔接方式是“这个概念……这概念……那个概念……这个概念”,只有重复而没有指代。但是,名词衔接的一般习惯是:重复名词一般用来回指较远的概念,最近刚刚出现的概念一般用代词指代;刚刚出现的概念,如果重复名词的话则会减慢处理速度。更重要的是,这组衔接手段中,忽然由“这个概念”换成了“那个概念”,让人摸不着头脑。
李译在这方面相对好一些,采用的衔接方式是“这个概念……这个概念……它……它”。从原则上说,这一方式显然不如“这个概念……它……这个概念……它”这样的衔接。仔细看两段英译,Guyer正是如此,Smith在最后一个地方使用了重复名词的方法。
不揣浅陋,试译如下:
(如果我说,一切物体皆有广延,这就是一个分析判断。)因为我们不需超出与物体相连的概念,仅仅分析这些概念,即可发现广延也与之相关。也就是说,我们只需要分析这些概念,并且意识到经常从中想到的诸多内容,就可以找到这个谓词(即“广延”)。
名词衔接尚属比较容易发现的问题,这里再举一个句式衔接的问题。先看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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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 |
那么,空间与时间是什么呢?它们是现实的存在物吗?或者它们虽然只是事物的诸规定乃至于诸关系,但却是哪怕事物未被直观到也仍然要归之于这些事物本身的东西?要么,它们是这样一些仅仅依附于直观形式、因而依附于我们内心的主观性状的东西,没有这种主观性状,这些谓词就根本不可能赋予任何事物?(B38,邓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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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空间和时间是什么呢?是现实的存在物吗?它们虽然只是事物的规定或者关系,但却是即便事物不被直观也仍然本来属于事物的规定或者关系吗?或者说,它们是仅仅依附于直观的形式、从而依附于我们心灵的主观性状、没有心灵的主观性状这些谓词就根本不能被赋予任何事物的规定或者关系吗?(B38,李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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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语 |
Now what are space and time? Are they actual entities? Are they only determinations or relations of things, yet ones that would pertain to them even if they were not intuited, or are they relations that only attach to the form of intuition alone, and thus to the subjective constitution of our mind, without which these predicates could not be ascribed to anything at all? (B38,Guyer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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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at, then, are space and time? Are they real existence? Are they only determinations or relations of things, yet such as would belong to things even if they were not intuited? Or are space and time such that they belong only to the form of intuition, and therefore to the subjective constitution of our mind, apart from which they could not be ascribed to anything whatsoever?(B38,Smith译) |
这段话讨论什么是时间和空间,回答这一问题时,康德使用了三个问句(把答案隐藏在这三个问句中)。两段英文译文,三个问句采用的都是Are they……?倒装句法让读者一开始就意识到这是问句。而汉语语法中,问句的标志“吗”位于句子末尾,读者一开始往往较难意识到这是一个问句。由于这里三个问句的后两个都很长,如果不注意保持问句语气的一以贯之,文气也就无法聚拢。
先看本文的译法:
那么,时间和空间是什么呢?是现实的存在物吗?或者仅仅是事物的规定和关系,即便事物未被直观也仍然属于事物本身的一种规定和关系?抑或是隶属于直观形式的一种东西,也因此隶属于我们内心的主观性状,离开了这种性状,这些谓词(时间和空间)就根本无法赋予任何事物?
上述译文中,结构是“是……,或者仅仅是……,抑或是……”,尽管在提示句子是问句这一点上让然无法与英语倒装结构相比,但这是汉语所能做到的最好的结果。邓译采用的是“它们是……,或者它们虽然只是……,要么,它们是……”,第二个问句在“或者”和“是”中间加入了很多成分,大大减弱了提示问句的能力,读完“或者它们虽然只是”。读者完全意识不到这是一个问句,问句的疑问语气至此中断了,整个段落的文气自然也无法一以贯之。李译也可做同样的分析。
四、结语
修饰语和惯用法,说的基本上句内的问题;衔接则关注的是句子之间的联系。句内和句间都出问题,译文不容易懂也就不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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