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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旋

《二十一个故事》[英]格雷厄姆·格林
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6
陀思妥耶夫斯基说:“写作的技巧就是给人留下强烈印象的方法。”通常短篇小说因为篇幅短小,描写的只是世界的某个侧面,想与长篇小说一样在读者心中留下完整而强烈的印象,就特别需要利用“留白”的技巧,在所写下的世界之外创造一个更为庞大的隐秘世界。而要达到这个目的,小说家们发明了一种以隐身暗示自己在场的某种有主宰性力量的“缺席者”,来拓展读者想像空间的技巧。
关于短篇小说的缺席者,大部分优秀的小说家都意识到了它的存在,而且也迫使读者意识到它的存在,但是真正在这方面进行开拓性研究的作者并不多。在格林身上,我们可以对“缺席者”有更为全面的认识。
从传统中走来的“缺席者”
稍微回溯一下西方小说史,可以看到为了在小说中创造“缺席者”,古往今来的小说家进行了艰苦地探索。其中延续最久的是对故事结局的重视。传统的小说家们总是将小说容纳在一个因果报应模式的故事链条之中。故事的结局不仅起到终止的作用,而且起到总结主题的作用。故事的结局虽然最后会出现在小说中,但是对于结局之前的部分,它却是一个具有主宰力量的缺席者。这样一种看法产生了那种先写结尾再创作故事的小说诗学。因而十九世纪的小说家才就此深耕出几个非常清晰的故事构型,比如侦探小说中的阴谋案的谜底(这种结尾可使小说达到极端精致澄澈的地步);以及欧·亨利式“反转性的结尾”(就像漂移泊车);还有更富创意的“开放性的结尾”(悬置的结果使其具有更多可能性)。但是这些本质上都是对故事结局进行探索的产物,让它以“缺席”的方式主宰故事。
传统的小说一旦看过结局,阅读体验就会产生改变。空洞贫乏的小说会变得更加索然无味,而那些饱含智慧的小说则会变得更清澈,这也是重读经典的意义之一。
现代小说在创作上有一个巨大的革新性就是大大拓展了短篇小说中的“缺席者”家族,将故事中的任一关键环节皆变为能够——以缺席的方式来强调自己的在场——就像诗意在诗中存在的那种方式。从而将现代短篇小说引入到能与诗歌艺术在诗学上同步更新的高度。小说家创造的这种“缺席者”完全可以与诗人创造的“诗意”相媲美!海明威的“冰山理论”其实就是将短篇小说“诗意化”最著名的技巧。这句话表面上看来似乎是在描述一种真实而简练的小说美学,实际上它背后却有更深刻的小说诗学(创作的哲学)。
海明威在提到“冰山理论”时说:“冰山运动之雄伟壮观,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在水面上……如果一位散文家对于他想写的东西心里很有数,那么他可能省略他所知道的东西,读者呢,只要作家写得真实,会强烈地感觉到他所省略的地方,好像作者写出来似的。”这句话实际上说得并不完整,它还有一个潜台词是:作家要将那八分之七先创造出来,并使之操控那剩下的八分之一。所以他又补充说:“……如果一个作家省略的是他所不了解的东西,那只会给他的作品留下空白。”这就是说,小说家如果只是为简而简,那只会写出空洞乏味、支离破碎的作品。只有在留白之处放进具有主宰力量的内容——不一定是结局,可以是一切——小说才能像庞大的冰山一样雄伟壮观!
这样的写作方法显著地解放了小说家的创造力,因此也启发了一代更富有诗意的小说家。当然在海明威之前,早就有很多作家在这种留白技巧上做出了探索,特别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比如他在《群魔》中描写了斯塔夫罗金那极为冷血的二十分钟,他猜到那十四岁的小姑娘马特廖莎正在窗外某处因为他自杀,而他做的却是掐表计算她需要花费多长时间)。对陀氏非常推崇的安德烈·纪德深知其道,他在关于陀氏的讲座里也谈到了这种隐藏的技巧,并且批评法国作家过于直白、只会巧做安排的写作方法,而他在《背德者》和《田园交响曲》里都创造了一个以缺席的方式对全文起到支配作用的心理欲望。纪德的创作方法其实和下文中的方法如出一辙。所以都看作是陀氏文学遗产的继承人。
格雷厄姆·格林:缺席者与小说之类型
《二十一个故事》是格雷厄姆·格林1954年出版的一本短篇小说集,书中的小说创作于1929-1954年。比较奇怪的是小说是按年代倒序排列的,所以第一篇让人很惊艳,但后来散发越来越稚嫩的感觉。前面都有对缺席者的精心创造性,特别是《地下室》通过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年来叙述一件谋杀案。这与艾萨克·辛格的《傻瓜吉姆佩尔》、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相似,都是通过无知少年、傻瓜、白痴叙事刻意营造一种“知解力”缺席的状态。但是最初的几篇小说采取的还是那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写作方法而已。
对格林很熟悉的读者都知道格林的小说有两类:一类是比较严肃的以天主教思想为题材的小说,另一类是由他参与打造和奠定其模式的黑色小说。通常的看法是那些严肃的小说更能代表格林的文学价值,但是从短篇小说发展史上来说最能彰显格林的文学成就的其实是他在黑色小说创作技巧上的创新。在天主教小说中,格林只是显示自己在继承传统上可以走多远。但是那些黑色小说却聪明地改变了之前侦探小说的创作模式。
侦探小说仍然只能看成是传统的类型小说,其起到主宰作用的“缺席者”(侦探给出的结论)还要放在小说的结尾。而黑色小说却将这一切翻了过来,它是将流氓、杀手、黑帮分子的行动和计划一开始就全盘推出,从而在创造了惊悚的氛围,这种惊悚就像悬在那些无知的受害者头上的利剑,完全不必具体地描述这把剑,但读者必然会意识到它的存在。将这种氛围变成一个缺席的主宰者,它不仅是作者有意创造的,而且读者也会不由自主地参与创造活动之中,读者要先为受害人设想各种可怕的遭遇,否则很难被小说吸引。所以用这种方法创造出来的“缺席者”会持续地左右着读者的相像力,与特雷弗小说中那种要靠顿悟才能发现的“缺席者”有本质上的不同。
通过考察,我们大致能窥到“缺席者”在短篇小说中存在的意义和形态及其在文学史中的发展变化。现代大部分优秀的小说家都能意识到“缺席者”在小说中存在的价值,但是能创造出激动人心的“缺席者”的作家却仍是凤毛麟角。当网络时代的文学作品如爆炸一般出现时,纳博科夫所谓那种善良的、富于想像力、乐于配合作者的好读者将越来越少,倒是那种心肠冷酷的、挑剔武断的坏读者却越来越多。对于这类读者,相信也只有那些真正成就了“少即多”的作品才能促使他们对作品进行重读,而那些处于隐秘之处,拥有强大主宰力量的“缺席者”想必会是作者和读者共同寻找的。作为这些坏读者中的一员,我希望每年都能读到几本这种迫使人重读的小说。
来源:新京报 发布时间:2016年3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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