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好诗共赏——个人专辑 |

段新强的诗
□ 老豆腐
鸡叫头遍,父亲就起来了
此时的阳气正在抬头,井水最新鲜
木桶里浸泡的豆瓣像是柔软的小贝壳,泅过一夜的潮汐
生命的珍珠终于成熟
石磨转动无形的太极,把一股绵长的力气
一圈圈圆满地磨进乾坤
又有一颗星星,从天上走下来
在土坯灶膛里,踏实地做起一粒炊火
父亲把岁月熬老了,一勺浆卤点到心里
整个人间都是清白的生活
□ 生活里的嘀答声
妻子晾在屋前的衣服,不停滴答滴答地滴水
仿佛是谁没有功夫说出的话,趁这午后的闲隙
一点点说出来了——
一粒一粒的词语,在时光上敲出
一个一个小窝,种下了一大片的悠然和宁静
我听出了里面的搓衣声,劈柴声,锄草声,切菜声
把一颗颗星星缀到夜空的针线声……我听出了
这些圆润、微小、细碎的滴答声,是一个中年女人
辛勤操持生活的节奏
真爱这些从衣服里渗出来的滴答声啊,这些
从生活的纹路里,不经意间渗出来的
饱满的幸福
□ 寻人启事
一个人丢失在十字路口张贴的一张
寻人启事里,好长时间了
每次我经过那里,他都平静地在照片上
用意味深长的目光望着我
张贴启事的人心情急切,许以重金要找到他
而他却带着谜一样的表情,躲在那张白纸
日渐陈旧的时光里,只是用他走失时的穿着和地点
向人们刻画着一团模糊的蛛丝马迹
这张被无数次复制的寻人启事,和风中凌乱的
树叶一样:单薄,脆弱,只能收留
一个更加单薄、脆弱的命运
这个杳无音讯的人,抛下他的名字、钱财、恩恩怨怨
只带走了他自己,仿佛这个宽阔的世间
已无处安放他的灵魂
我不知道是该为他悲哀还是庆幸
我也弄不清楚,是生活丢失了一个人
还是一个人丢失了生活
只是每次经过这个十字路口,我都要一再环顾四周
我总觉得,这个丢失了的人就在附近某个角落
此刻,他正满怀忧虑地看着我们这些
还没有找回自己的人
□ 他回来了
他回来了,他从
一场漫长的风雨里回来了,他翻过
泥泞的波涛,摆脱风的缆绳
回来了,他从一颗汗珠刻出的时光里回来了
从一块板结的喘息声里回来了
他从一粒尘土被命运反复碾压的沉默里,从骨头的裂缝里
回来了,他紧挨着一滩血迹的温暖,做了片刻的歇息
他从自己有些发凉的身体上拾起裹满皱纹的渴念
回来了,把一张白纸里的白
交给了亲人
□ 打工的蛇皮袋
满身月光的鳞片,蠕动细碎的
乡愁。在火车站的暗光里
它犹如等待运气裁决的一头困兽
但它还不愿回头。就像
老屋横梁上的那张满腹稻草的狗皮,与北风不停撕咬
它有满腹棉絮做的铺盖,有一只碗
像背后遥远的家门沉默着张大口。它还有粮食隐秘的余香
柔软地和收拾它的婆娘一样。它还不愿回头
此时,它暂时拯救了一双粗糙的脚
在火车站不安的暗光里,它吐出一个还算温暖的窝
吞下一截被风霜腌透的咳嗽
□ 故乡在喊我
我听见了,听见故乡
在喊我
听见她用一朵
在蓝天里洗白的云喊我
用一根炊烟,一条小河,一句谣曲喊我
用一弯月亮喊我,它的另一半压在发黑的苇席下
用一把麦穗喊我,麦穗结满了金子
用一滴露水喊我,露水从我眼角滚落
用一辆粪车,一个深陷的脚印,一片在洪水里倒伏的庄稼
大地的肋骨一样的田垄喊我
用一场雨水喊我,洗净我的脸和双手
用一块河洛石喊我,那石头憋着一肚子的话
我听见了,故乡
在喊我
用一张被寒风驱赶的羊皮喊我
用一声鸡鸣,喉咙里还卡着半根青草
用一口温热的奶水,一个乳名,一双虎头鞋喊我
用一个日子,用一口气喊我
用一个头发凌乱的女人,在剪断一根脐带时的
一条命
喊我
□ 乐 土
先辈有云:靠山临水,人畜栖居
我们就安命于这传家之言的撇捺之间
在熊耳以南,伏牛以北,仰仗一头青牛之力
顺着遏遇岭把长江和黄河两派水系犁开
这片有莘国的疆土还如此厚道、年轻,还可以
种大片的空桑,埋葬明太子无数个流亡的金銮殿
在后花园拨开一枝杏花,让未曾得道的灵魂也归隐于道
可以挖草药,圈猪羊,开酒肆,摆一桌农家宴款待宾客
自在地在山水间修建山水,在光阴里耕耘光阴
……当我们像寻找身世之谜一样,从伊河里翻找到那朵名曰古鸾水的浪花时
那只名曰鸾鸟的祥禽正绕栾木飞翔——
多好的光景啊:太平天下,风调雨顺
世代子孙可以借用荇菜、白茅、萱草这些《诗经》里植物的名字
一路沿着 二十四节气繁衍幸福
□ 借用我身体的人
好多年了,我总觉得
我身体里的这呼吸,这心跳,这脉搏……都不是我的
而是来自我身边的某一个人,在这个世上,在这漫无边界的
时光里,他借用我的身体,让我帮忙
送他一程
或许,他比我还要孤独,还要柔弱,无力
就连他的声音和体温,也在一场风雨中丧失殆尽
或许,他并不缺少生活的勇气,只是原来的身体
早已千疮百孔,过早老去,而他
还有未曾了却的心愿……
我不知道,他原来的模样,是胖,是瘦,是长发,还是光头
也许,就是女儿三岁时画我的第一张像:仿佛一棵豆芽
也许,是我梦中常常出现的一个影子:灰暗,深沉,模糊
不知道,他之所以选择我,是因为我健壮,善良,种着五亩
田地,有一个从不发脾气的父亲,还是因为
我在干净的晨光下写诗,能够掏出他灵魂里的疼
他不嫌弃我的浅薄、卑微和丑陋,愿意
叫我的名字,用我的茶杯,刻我的皱纹,侍奉我的双亲,甚至
珍爱我的过错和伤口……他的不离不弃,让我感激不已
如果他曾爱过一株小草,我就把家搬到临水靠坡的向阳处
如果他曾养过一头牛,我就修好门前的草棚,在每年下雪前备足草料
如果他曾丢失了一个幸福,我就更要好好地活着,把人间
所有的梦,一个接一个地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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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新强的博客:
本期组稿:柳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