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诗歌里,怀揣村庄上路
——莲叶与她的小桥村
文、清江暮雪
写在前面的话
一个人在文学领域想抵达卓越,必须有他的文学根据地,如白洋淀之于孙犁,高密东北乡之于莫言,如约克纳帕塔法县之于福克纳;而抵达卓越的最主要途径便是对自己文学根据地不断地巩固与开拓,让更多的人与事聚集于这个相对狭小的领域,形成某种洼地效应。任何一个作家,想要拥有这样一块只属于自己的文学根据地绝非易事,很多作家一辈子都很难将其建立。
莲叶是幸运的,她在不惑之年到来前便拥有了自己的小桥村,在她之前,小桥村或许仅仅局限于一个地名,是一个毗邻公安县城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庄,但近几年因莲叶诗与散文的缘故,在全国各地报纸杂志以及网络广泛流传,文学中人纷纷通过莲叶的笔知道了有这样一个村庄,并熟稔了村庄内外的花鸟、树木、荷塘、庄稼、田野,以及由它们所共同构成的风景,更重要的是通过莲叶的笔,我们认识了许许多多小桥村人,其中有她的父母、女儿,有她的邻居,也有许许多多留守着的妇女、老人与孩子。
在诗歌里,怀揣村庄上路
小桥村还是莲叶的根,这里埋藏着她的胞衣,也埋葬着她的亲人,在《清明》里,我便听到了她对小桥村轻轻的诉说:
清明
现在,地米菜、野蒿、鬼针子、蒲公英
站在坟头,擎着新鲜的绿
这绿,遮掩的部分,面对荒野里
与生俱来的默哀、叹息与悲悯
在风之外,一定有寂静的魂魄
在摇晃的青草边,抽烟、喝茶、过日子
曲终人散,我不该有太多的悲凉
我喊婆婆,爹爹,幺叔,太姥姥
我说的话,离草更近一些
在莲叶眼里,“地米菜、野蒿、鬼针子、蒲公英”都是有情感的,它们之所以绿,是为了“清明”这个节日,更是为了给逝去的灵魂遮风挡雨;而逝去的亲人们,依然还在小桥村的一角,“在摇晃的青草边,抽烟、喝茶、过日子”;也正因为如此,她才相信自己的喊,他们一定能够听到,她还怕自己的声音过大,而惊扰他们的生活,于是放低身段,让“我说的话,离草更近一些”。
在江南,似乎每一座村庄里,都有这样一片坟地,给逝去的人居住;每年清明与腊月,后人们都会尽可能抵达,给先人们以祭拜。诗中这片属于小桥村的坟地里,有莲叶这么多亲人,这里是她生命的发源地之一,她怎么可能忘记?
同样不能忘怀的还有“外婆种下的果树”,在她眼中,这些年,“外婆种下的果树依旧缓慢地生长”,“妈妈说:七月半,开鬼门儿|那些阴间的人该回家了”,“这个时候,我暗自想|我的外婆走到哪儿了呢”,从这样的诗句里,我们不难看出小桥村还保留着“七月半”的民俗,更不难体会在这个特殊日子里母女两代人对“外婆”的怀念。尽管“该回家了”“走到哪儿了呢”,不免有些迷信色彩,但这种种不可能却通过莲叶的诗句似乎变得很真实。
麦子在洞庭湖区不多,但在莲叶的小桥村,却是一种重要的粮食作物,关于麦子,她所写的诗有好些首,从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丰收的喜悦,也能感受到劳作的疲惫。下面这首《麦子熟了》便是她对于麦收时劳动情境的真实呈现:
麦子熟了
风来。风去……
我们俯向麦子、俯向土地
临近芒种,麦子由青变黄
——其实,麦子是在某一天里忽然成熟的
麦浪滚滚,向天边涌去
镰刀早已磨快
我们深深弯腰,面朝黄土
麦子纷纷倒下
土地,重新裸露出来
全诗纯用白描,“临近芒种,麦子由青变黄——其实,麦子是在某一天里忽然成熟的”,这样的诗句,如果不是熟稔农作的人,是绝对写不出来的;“我们俯向麦子、俯向土地”,“我们深深弯腰,面朝黄土”,这两句看似重复,却回环着一种劳动内在的旋律,也让读者对农民收割时的劳动强度有了真切感受;而“麦子纷纷倒下|土地,重新裸露出来”则洋溢着一份丰收喜悦,且凸显出人在劳作时所特有的征服感,以及征服之后随之而来的自豪感。
下面,我们来一起读她的《水田里的白鹤》
水田里的白鹤
水田里的白鹤,突然打开翅膀
从一块地飞到另一块地
它羽翅上的光,顺从身体流淌
穿灰褂的老人从水田里冒出来
现在,他慢慢直腰
慢慢爬上田埂,默默抽烟
远远的钟声响了
落在老人那边的土地庙前
面对寂静的空旷
村庄古老而忧伤
嗨,白鹤,你好
我从这里经过,又从这里回去
晚风吹过来
我想说
我孤单成故乡最安静的孩子
关于这首诗,莲叶有一个简短说明:“黄昏,一个人散步。突然,一只大鸟飞了起来,它白色的翅膀那样美。它并没有飞远,而是落在不远处的另一片水田里。绿色秧苗淹没了它。我努力搜寻它的身影,感觉它和我一样孤单。”这段说明足以证实这首诗的真实性,而这种真实性也正是莲叶诗歌创作最根本的特质,诚如她自己所说,她这辈子到的地方不多,最熟悉的还是小桥村那一巴掌大的地盘,这里的一花一草、一树一鸟、一丘一壑,这里的亲人、邻居、生者、亡者,都进入到了她的视角,成为她创作时不可或缺的素材,她赋予她所见到的一切以生命,她将小桥村的一切都当成了自己最亲密的朋友。
你看,她笔下的白鹳被描摹得多么生动而逼真:“水田里的白鹤,突然打开翅膀|从一块地飞到另一块地|它羽翅上的光,顺从身体流淌。”她给读者带来的是一只飞动着的白鹳,然而并非一飞冲天,而是“从一块地飞到另一块地”,由此可见它在小桥村具有很强的安全感,它对这块土地很是依恋;而那个“穿灰褂的老人从水田里冒出来”,却并不去惊扰那只白鹳,而是“慢慢直腰|慢慢爬上田埂,默默抽烟”,从这里我们感受到人与白鹳之间的和谐,而远处的钟声,从这里经过又从这里回去的我,更将白鹳当成朋友。莲叶或许天生便是一个诗人,而诗人往往天生具有孤独这种品质,在这幅田园风景画里,诗人与白鹳,仿佛正紧紧拥抱着彼此的灵魂,达成某种天人合一。
《我沿着田埂走来走去》则延伸了诗人这份孤独:“初夏的雨坠入水田|不停地闪光。不停地把整片的绿,晃动|我看见,车前草,野蒿草,狗尾草,芦苇草|被一遍遍翻新。”读着这样的句子,我不禁想起来“公安三袁”,想起他们“不拘格套、独抒性灵”的文学主张,他们是否曾想到,数百年之后,会有一个叫莲叶的女子,能沿着他们所指引的方向,写出如此清新、明媚、真挚、独特的诗篇。
至于中国农村目前普遍存在着的留守现象,莲叶也予以了重点关注,留守妇女、留守儿童、留守老人,一一出现在她的笔端。我至今还记得那位叫张元发的八岁半的孩子,记得当时“教室里七嘴八舌的声音不断扩大”,而他那句“我奶奶会要我的”,该有多少尖锐的疼痛与敏锐的慌张;也记得那位叫良子的女人,“薄雾升起来。我看见良子扭动着腰肢|走进城乡结合部的出租屋”,“这个傍晚,我想偷偷告诉你|良子面无表情的脸,守着寒夜,会开成花朵”,这些诗句里显然隐藏着一个偷情的故事,作为故事主角的良子,平时“面无表情”,然而在“这个寒夜”却“会开成花朵”,她内心深处的干涸,她对于滋润的渴望,在诗人看似平静的叙述里,却隐藏着一个女人对于另外一个女人的理解、宽容与同情。
这两首关于留守儿童与留守妇女的,莲叶写得很具体,甚至有名有姓(当然有可能不是真实姓名),而这首《月光下的独居老人》,则写得更具有普遍意义,几乎可以作为中国留守老人生存状态的一个标本。
《月光下的独居老人》
月光
微凉。微凉
她一整个晚上坐在竹椅上
她的眼睛,深深地陷在黑暗里
她和她养的麻猫的呼吸声
静静地浮在月光里
月光一点一点把清丽交给老旧的院子
屋檐下
一窝燕雀儿在那儿低低叫着
和往年的叫声一样
而月光,悄悄地走了
月光是整首诗的背景,自始至终,所发生的一切都在月光之下,月光之美与老人的孤独、无奈形成鲜明对比。莲叶正面描摹老人,“她一整个晚上坐在竹椅上|她的眼睛,深深地陷在黑暗里|她和她养的麻猫的呼吸声|静静地浮在月光里”,这是一份死一般的寂静,更有一份渗入骨子里的不忍,这便是诗人笔下的当前;另外诗人通过侧面描写“月光一点一点把清丽交给老旧的院子|屋檐下|一窝燕雀儿在那儿低低叫着|和往年的叫声一样”,清晰表明老人身处如此处境并非一日,而是年复一年,她在年复一年的衰老与孤独中苟延残喘。她的后人此时此刻不知身处何方?老人一旦离世,不知有没有人能在最短时间内知道并通知她的家人?
小桥村,是中国江南一个普通的小村庄,莲叶对它有着特别深的依恋,却没有像某些诗人一样,违背最起码的艺术良知,将其描摹成世外桃源或演绎成宣传阵地。小桥村在她的笔下,有人间烟火,有良辰美景,有亲情爱情,同时这片土地也承载着她的孤独,承载着她所感受到的生活中的不如意、焦虑、无奈以及衰老与病痛,但即使如此,于小桥村,她更多的依然是赞美,我们不妨看一看她为小桥村所写的《赞美诗》:
赞美诗
春天这样美
我的孩子,追赶着蝴蝶
在田埂上奔跑
外公外婆的坟顶上,绿,轻轻地摇
哦,雾早早散了
田野里,父亲母亲
一个开沟排水,一个播种棉籽
旁边的麦地,新抽的麦穗亲切,温柔
风吹麦浪,麦子,还保留着大地的清芬
在这首《赞美诗》里,诗人的笔触如此具体,如“我的孩子,追赶着蝴蝶|在田埂上奔跑”,这其中有童真的流淌,与生命的延续;如“外公外婆的坟顶上,绿,轻轻地摇”,这其中有生命的根源,与前辈的张望;如“田野里,父亲母亲|一个开沟排水,一个播种棉籽|旁边的麦地,新抽的麦穗亲切,温柔”,这其中有亲情的滋润,与劳作的艰辛。一代又一代人,在小桥村的土地上繁殖着、生存着、快乐着、劳作着、歌唱着、叹息着,最终也将在这片土地上躺下来,张望那不远处的炊烟,聆听那静安寺送来的钟声。
“风吹麦浪,麦子,还保留着大地的清芬”,有了麦浪,有了这“大地的清芬”,小桥村的今天多么美好,而明天,太阳照常升起。
多余的话
公安,与我相距并不远,却只有两三次路过。之前我对它的了解甚少,它似乎与三国有些关联,当然对于“公安三袁”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我还是有一些印象。我对公安最真切、最具体的感悟,则来自莲叶,来自莲叶笔下的小桥村。因为莲叶,我熟稔了小桥村的荷塘、荷塘里的野莲花,看见了水田里的白鹳,听到了村庄里卖梨人的吆喝,闻到了村子里栀子花的清芬,特别是感受了稻苗与麦芒之间的犬牙交错。近些年来,莲叶用她的笔与键盘,记录着小桥村的一花一草、一木一鸟、一笑一颦、一阴一晴,记录着小桥村人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以及他们的喜怒哀乐,从而让小桥村堂而皇之地进入到中国当代文学殿堂。我想,倘若莲叶能做到不抛弃、不放弃,进一步挖掘与开拓,假以时日,她笔下的小桥村一定会成就中国文学新的辉煌。
最后,让我们一起欣赏莲叶在很早以前写的一个自诉。不长,抄录如下:
我是莲叶,一个平凡且普通的小女子。
也许在人群中,我们擦肩而过,你也不会注意到我,但这有什么关系呢?
我依然是我,一个微笑着行走的我,一个心底藏着温暖的我。
当然,偶尔也薄凉的我。
澄净明澈的长江水给我飘逸的情怀;绵香柔软的稻花给我安详的面容。
“只是一片叶子”,是我最初的个性签名,也是我最真的表达。
繁杂的世界,我愿如清莲般生长,叶子般安然。四季的轮回里,抒写属于自己真切、真实的美。
童年的纯真与无忧,印痕在我一路走来的日子,那些欢笑与温暖,装点着我彩色的记忆。
少年的努力与追求,鼓舞着我一路走来的无畏与自信。
青年寻觅得到的真爱,让我的心得以停留在自由与踏实的港湾。
而聪明伶俐的女儿,给我平淡的生命赋予新的活力与色彩。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阳光里,你可看清我透明的脉络?
那些因为有爱相随,清晰而真实的纹路-----莲叶,一路走来,幸福的内容!
(吕本怀,2016年9月5日,于补拙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