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文班专集之二·黄鹤楼的乐景哀情
(2014-11-15 20:0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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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崔颢黄鹤楼赏析古诗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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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崔颢《黄鹤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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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脍炙人口的著名七律,开头处提笔先抒怀古意,尔后的诗句中再转念今情的现象,在古代文学史上的各类律诗中都十分普遍——打个比方,试想我们如今的旅游,在开往景点的大巴上,自然都先是导游一边扶着两旁的座位前摇后晃,一边通过喇叭来娓娓讲述景点处的传说或是故事背景,亦或是曾住过的各类名人的介绍。于是,待得大巴车在景点停下的时候,纷纷下车的游客们甫一理好旅行背包的肩带,抬望眼,便正见到那青山巍巍,那绿水悠悠,那长亭,那古道……刚被灌输进脑海的故事尚还新鲜得烫,此刻便趁着热,一发不可收拾地汩汩涌了出来。
所以说,崔颢以及古代各个大小诗人写景时与今人的差别不过就是,他们把这从脑中汩汩涌出的传说转手飞快地记在纸上了。我在想象,兴许他们脸上的表情还很激动,兴许那匆匆拖过的潇潇衣袖还沾上了几点墨汁。
这样就好理解了。于是这等普遍现象,便自然不需再多提。
随即我们再转过头来看这首诗——咱们的崔大诗人自己可能没有强迫症,故才没有察觉;但是放到现代,身为一个强迫症读者的我就一眼发现了这一点:开头首、颔两联中的“空”字,在相隔了不远不近的地方,重了。
曾经我也读到过相类似的一些句子,作者在写的时候似乎是灵感喷发宛若打了鸡血,纵笔驰骋一通疾书下来,不自禁地就有些词语用重了;而且这俩词,有时候还靠得挺近,因此才特别明显。而强迫症的我在写东西时要是出了这种状况,基本上复查的时候都会发现,然后抓耳挠腮千方百计想改成另外一个不同的,不然就是百爪挠心,十分难受。当年的崔颢复没复查我不知道,但是最后,这两个“空”字谁也没动,都乖乖地、稳稳当当地赫然立在那儿,也不知是崔颢的刻意保留,还是它俩的侥幸逃脱。
试着读一下这个“空”字,似乎只要不是感冒,口腔里若有若无的回声也是音如其字,十分空旷地微微回荡。所以众所周知,古代的大诗人们最喜欢用这个字来表达空虚、寂寥、落寞、徒然的感受,似乎只要有了这一个“空”字,上述的这所有情感便一切尽在不言中了——比如不甚闻名的唐代诗人李华的这首《春行即兴》中的“芳树无人花自落,春山一路鸟空啼”,又比如十分闻名的大诗人韩愈的《湘中》里的“苹藻满盘无处奠,空闻渔父扣舷歌”。
昔人去矣,繁华凋落,自然惹人感伤。然则崔大诗人你稍微怀两句古,稍微抒发抒发,没事可以理解。那么怀完古之后,总该是转回目光,对眼前的现实有所描写了吧?果然咱们向前看不向后看的崔大诗人一见这首七律已没了一半,当下就如明朝的科举考生眼见八股文已只剩下四股,现代的中、高考生眼见作文纸已涂满了一面一样,赶紧提笔按照正常规律,转入对周遭景物的描写:“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诗句如画。
——阳光明媚,白云悠悠,长空如洗。阳光下,河川岸边的树木历历可数,而茂盛的芳草则是青青葱葱,鲜翠欲滴,长满了水中的鹦鹉洲。景色的自然恬淡之中,又在字里行间透出了一种开阔感,即诗人放远了的目光所给他的诗兴带来的感受。
语文教材上自然选入了这首“诗经典”,是在六年级下学期的。我犹记得当时,语文老师在结束了上两联的赏析以及这两句的翻译过后,忽然左手捧语文书右手拈扩音器地抛出这样一个问题:这般自然而又大气的景色,诗人的心情应该是很美好甚至旷达开朗,可尾联却忽然冒出一个“愁”字,二者又是否冲突呢?
为什么我的记忆如此清晰?因为当年回答问题的是我。
我被语文老师一伸纤纤玉指点中,微微一怔,随即从座位上站起,脑海中迅速地翻滚过这类“是否冲突”“矛不矛盾”的问题的答题思路——首先,是说“不”。
短短一个“不”字被我拖出了拖延时间一般的尾音。语文老师适时地提点我道,刚才我们说过景物描写有三种,以乐景写乐情,以哀景写哀情以及以乐景写哀情,你觉得这两句应该算是哪一种?
半晌后脑中的灵光终于不负我厚望地闪出了火花,随后我答说,纵观整一首《黄鹤楼》,几乎都没有写人的部分;即便写到了人,那也是“已乘黄鹤去”“一去不复返”的昔人,只存在于诗人的幻想和怀念之中,然而却并非现实。但诗人眼前的黄鹤楼高耸及云,加之颈联中的这一系列意境开阔的景象,天大地大,则更凸显出诗人的渺小与无人相伴的寂寞、孤独。
最终这个答案得到了老师的赞赏。
坐下后我翻了翻一本叫做《中考文言诗文考试篇目点击》,简称《中考点击》的语文教辅书,找到《黄鹤楼》的那一篇,目光迅速移到“阅读指南”一栏,看见了如下一段文字:
“这首诗是作者还乡途中逗留武昌时所作。作者登临黄鹤楼,遥望汴州感到家乡越来越近……”
于是一切都迎刃而解。我开始接着想象下去:
——斜阳渐矮只影长。暮沉西山,比方才的阳光要暗淡许多的夕晖投射下来,诗人本能望见的家乡此刻便渐渐朦胧依稀,差点就要寻不见其所在;江面上泛起浩渺的烟波,如薄雾,如轻纱,在夕晖的“隐乡”之后又干脆来了个“隔乡”,将本就已经深觉孤独的崔颢更加孤独难耐——近在眼前,触手可及的家乡和亲人,仿佛又更远了,更远了。什么叫做咫尺天涯,他现在算是感受到了。
这个“愁”字便在这一刻如此自然地跳了出来,一点都不唐突,反而理所应当。
然后我想,不如给这样有些悲剧结尾的赏析加上一个好的结局——接着,崔颢深深想念着家乡的亲人们,便收起墨色初干的诗稿,匆匆地下了黄鹤楼,趁着渐渐降临的暮色,向他魂牵梦萦的那个地方赶去。
纵然薄雾迷蒙不清,纵然夕晖掩映依稀。
他没有回望身后那方才赐予他一篇诗作的黄鹤楼——昔人已去,旧事荒芜,繁华成空,让只有无情的景物来相伴的自己平添悲伤——那,为什么还要回望?
他只想快点赶回去——此时此刻,没有什么再比家乡和家人重要。
千年时光过,最后的结局便是,这首天地开阔间掩映隐藏着寥落心境的七律,出自一个不是非常脍炙人口的诗人笔下,然后得以家喻户晓地流传。就像是,张若虚用一首《春江花月夜》拯救了的平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