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戏剧(《基诺山》10首)
(2015-02-27 08:5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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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基诺山》 |
卜天河的黄昏
溪水的声音盖过了
河流。金色树冠上的蝉叫,大合唱里
暗藏了独白的树枝。白鹳的羽毛
一点点变灰,一点点变黑
河滩上走过一群野象
它们庞大的肉身,皮肉一块一块地遗失
我形单影孤,抄经时用光了血滴
以和尚的身份过河时
流水没有情义,我的骨头
一根根变细,一根根变轻
我想三言两语,说出一条河流
凌迟与放逐的多义性;说出
第三条河岸隐形的邪教与暴力
说出脚底下永不停息的怒吼
但我进退两难,身在绝境
个体的基诺山王国中,真相即虚无
我不能开口说话,甚至不能在灭顶之际
反反复复地呼救。为此
人云亦云的减法,当它减去了
救命的稻草,减去了我的宽容与仁慈
就为了去到对岸,杳无人迹的地方
我想杀人。就为了肃清落日
带来的恐惧,我想杀人
就为了在卜天河上,捞起水中
一个个孤独奔跑的替死鬼,我想杀人
哦,那一天黄昏,在杀人狂的幻觉中
我草菅人命,杀光了内心想杀的人
现在,我是一个圣洁的婴儿
就等着你们,按自己的意志
将我抚养成人,或者再造一个恶灵
我
我是来自雪山的瘸子
不想跟上时间和流水的步伐
我是腾云驾雾的盲人
拒绝放射内心枝状的闪电
我是围墙外徘徊的哑巴
为了紧锁喉咙里的诉状、雷霆和秘密
我是迷宫里的左撇子
醉心于反常理、反多数人
我是流亡路上的驼背,弓着的
背脊,已经习惯了高压
我是住在大海里的聋子
一生的假想敌就是电杆上的高音喇叭
我是雨林中修习巫术的六指人
多出来的器官,我把他们献给鬼神
我是六亲不认的傻瓜
反智的年代,喜欢当马戏团的演员
我是理发店里神经质的秃头
偏执地要求手上拿刀的人
数清我满头来历不明的伤口
我是巨人国中心神不宁的侏儒
有人替我挡乱世的子弹,我替人们
收尸、守灵、超度,往返于生死两界之间
我是诗人,一个隐身于众多躯壳中
孤愤而又堕落的残废,健全人拥有的一切
我都没有权利去拥有
就让我站在你们的对立面
一片悬崖之上,向高远的天空
反复投上幽灵般的反对票
尽头
沉默、粗粝,一块灰白色的石头
处在天空和群山
轮番的重压下。也裸露在
阳光、星斗、风云、雷雨和时间
无常的漩涡中。没有佛形、人形、兽形
不是放大的拳头,也不是
缩小的心脏。上面没有碑文
身下也没有埋人。刨开四周的泥土
没有发现榕树和曼陀罗
无处不在的根蔓及尖锐的竹笋
蚯蚓、臭虫、蚁群,先于它逃亡
抛下的尸骨已经变成了土
飞鸟不在它身上栖息,月光
始终没将它磨成镜子。它不反光
它的内心没有投影和记忆
释迦牟尼曾在几十公里外设坛讲经
留下清澈的河山、信徒和寺庙
它没有听见、没有看见、没有感应
抱着石头的本质,彻底断绝了
成为纪念碑的可能性……
基诺山上这块石头,是我说的尽头
如果你见到一块
与之截然相反的石头
那你提供的是第二种尽头
啄木鸟
地皮下面,有肉眼看不见的草籽
它们在我的关节和疤痕里
猛然醒来,具有爆炸性
也有革命性。我的眼角
曾经长出过青草,我的耳膜
曾经被草茎刺穿。我知道,春天
由内向外,来过了很多很多次
甚至按顺序,带来了夏天的闪电
秋天的丧葬和冬天的火焰
但我讨厌时间的队列甚于讨厌
暴政下的封杀、刺配
甚于讨厌血光之灾后
被撬开牙齿,喂至腹中的还魂丹
时间还在诱拐我的梦想与苦厄
草籽仍在轮回萌芽与骚乱
地面之上,铁蹄之声铿锵悦耳
缅寺的诵经,将我超度了一遍又一遍
可我的反骨还没有腐朽
我对自由的向往还没有灭绝
我得在灭亡的过程中,在被活埋的
命运里,再挺一挺。每天
听那一只啄木鸟,咚咚咚地啄食枯木
咚咚咚,咚咚咚,我把它当成
挽歌,当成阴阳隔绝的问安
理发匠
八根枯枝搭起一个凉棚
上面的红色塑料薄膜
鼓满了风。理发匠已至耄耋之年
双手不再利索,他给茶农、胶农、村干部
十余人理发,清一色的光头
黄昏,寨子里又有人
死于沉疴、孤独和日落
他被人叫走,为死者清除肮脏的体毛
刀锋拿捏不准,死者的光头上
冒出了几滴血珠。他内心不安地踏着月光
返回凉棚,一个人坐在那儿
晚风吹着脚边一堆堆的白发和黑发
像吹着无人认领的魂魄
——那些头发,亦像基诺人的巫术中
一个恶贯满盈的屠夫
带到地狱门口的狼毫或虎毛
孔雀
在低矮的树丛里睡眠
睁开眼时,把漏光的树蔓当成了
孔雀的覆羽和眼斑
同时还听见孔雀“怕佛,怕佛……”
魔鬼般嘹唳的叫唤。这互相诋毁
的幻觉,复制于白日梦
我甚至可以谎称,禽类中的三品文官
神的坐骑,它撑着两米的弧形扇面
正踱步向我走来,目中无人
却又贪吃翎羽下的壳类谷物、蠕虫
小蛇、花苞和小石块
它的美,延缓了美学一波三折的战乱
也加快了时间和血液的流速
可那本质上的粗鄙、浮华与贪婪
借用覆羽和尾羽,也难以遮掩
我翻身坐起,左拳捶腰
右拳击打太阳穴,人到中年了
仍然事事不开窍,清气与浊气缠绕在腹
骨刺增生,频频挑起体内的事端
尽管树上飞来鹧鸪和鹌鹑
催促我遁迹在乱石和草木间
然而聒噪不休的还是孔雀
它们的攻击性,它们的傲慢及漆黑的脚
魔咒似的,令我无力摆脱
我怒吼了一声,鹧鸪和鹌鹑飞走了
基诺山寂静的山谷,传递式的
响起变形的哀嚎。是的,我还是
不能容忍公园、舞台和庙堂中
孔雀那观赏类艺术家和装饰类工艺师的
双重欲火。它们让我在与世隔绝处
沦为了困兽,自动戴上
人性的枷锁,又在砸碎这枷锁
汉人
我发现他时,他在驱逐
四只墙角打洞的耗子
他说:“我其实没这么残忍,但它们
打扰了我的梦。”随后又说
“最好每天我给它们挖一个
比它们想象中更宽敞的洞。”
我怀疑他已经挥动不了锄头,也挖不出
耗子需要的没有光线的洞穴
供销社的库房废弃已久
但混凝土仍然板结、坚硬,没有
长出一棵植物。他库房里的木床
凌乱、肮脏,他指着它说
“我刚才在上面梦见了我的基诺族老婆
她怎么还像一团火,烧掉了我的
头发、双眉和指甲,嘿嘿……”在他的床头
立着一个衣柜,从里面他抓出了
一件红色的女人衣服,他说
“这就是火的源头!”……
整整一天,我都浮动在中邪的谵语里
这个传说中最早爬上基诺山的汉人
打虎英雄,他与妻子生育了六个
孩子,有四个死在了
药性不明的药草中
我离开时,他没有礼貌性的挽留
但他说了一句:“同志,没有汉语的
地方,谢谢你陪我说了这么多汉话
让我想起了故乡!”我为之一震
不知道这个暮色中的老人
是他突然间恢复常态了,还是
他的内心一直有耗子在打洞
远眺
远处的事物:耕作、命运、信佛
一点一滴的琐碎,身在
烟云和藤蔓之间,总是拿捏不准
抓住锄柄时是否抓住了远去的心魔
种下杂树与稗草,不知道
广结善缘的枝叶上,会不会挂满
不用奉献的供果。心之诚,血之淡、命之空
自省时早知自己身无长物
怨恚与责怪,也已淘沙捕风
不留半点黄金,不伤一只蝴蝶
乱世,仍从山外驱车赶来
米粒里的玉,茶叶里的致幻剂
清泉里的闪电,花梨木里的旧家具
基诺人骨头里躲着的风流鬼
他们一一指认,全部都要带走
他们带走的,其实都是他们自己
寄养在这儿的老虎和狼群
从杰卓山到小黑江,山已空虚,水已空虚
天地已经可以互换,地漂浮在头上
天长满植物,倒挂着的野菊花
开得像从前一样美
夫复何求?房顶上、树桠间、田埂边
我们偶尔会伐取一根桤木
千刀万凿,雕个菩萨
它远眺的时候,我们把砍刀放下
戏剧
在有关雨林的戏剧中,我塑造了
一头猛虎。它得帮我找出
语言和假象的雨林深处
深藏不露的狮子。剧情简单得无以复加——
一头猛虎,出自本能地寻找狮子
剧幕一开,布景是星空、雨林
和一座坍塌多年的寺庙
猛虎从寺庙的断墙和残破的佛像之间
昂首走出。它入戏很快,马上就忘了
自己是灭绝的种族,暴君、自由之神
和丛林之王的本性拔地而起
它腾空的几次飞扑,它的一声声
长啸里,雨林顿时失去了丰富性,星斗
躲到了云层后面,独树成林的巨木
缩小为草芥,飞禽瘦身为瓢虫
昆虫则碎化为粉尘——这不是我设想中
的剧情,我反对暴政借尸还魂
主张戏剧中的物种各安天命
便将猛虎叫到台下,一顿劈头盖脸
的呵斥。同时,还将布景换成了
残月、荒丘和流水。这一回
猛虎横卧在荒丘上,一动不动,热衷于
远眺,我以为只要它一直等着
流水一定会送来狮子。但它的瞳孔
迸射着令人胆寒的杀气,一点也不放过
每一次杀机。路过的狐狸、藏獒
黑豹,乃至野兔、孔雀、老鼠
和一切细碎的生灵,都被他变着花样
一个不剩地折磨致死——
这也背离了戏剧的旨趣,而且
我坚决反对地狱的盗版流行于人世
质疑误伤的合法性,容忍不了
由此派生的滥杀无辜
以及暗杀与秘密处决
排练到这儿,我意识到了猛虎天生的
反异类行为,非我能够压制
而狮子,操控戏剧结局的那头
同样丧心病狂的狮子,它还躲在暗处
无视悲剧的一再发生,我只能
再一次训导猛虎,并将布景调换为
象征天国的基诺山,为防止它饥饿乱性
还将一群肥硕的羊羔赶到了舞台上
然而,这头猛虎,吃光了羊羔
也吃光了山中走投无路的人
最令人悲伤、无助和抱恨的是,狮子
仍然没有出场。这头狮子
它究竟在哪儿呢?戏剧难以向下深入了
那个扮演猛虎的演员,他告诉我
他嗅到了狮子刺鼻的血腥味,听到了
狮子高于尘土的心跳声,甚至感应到了一股
来自狮子的比猛虎更加无处不在的
杀气。但他心力已经用尽
还是不知道隐形的狮子
到底在哪里。他绝望地哭泣的时候
我绝望地撕毁了剧本,死心塌地
做了一个基诺山上的草民
怪兽
几十堆书籍环绕在枕边
没有血腥、灵异、政论,清一色的
山水、明月和闲趣
而且,多年来我也一直寄身在山水中
有着表象上一望无际的寡淡与平静
但我不耻于时代,也被时代遗弃
始终没有活在自己的生活里
像一个超现实主义的怪兽
陪圣人死于山水间
圣人一再地重生,活在庙宇和人心
我只是一堆遗骨、一堆净土
陪诗人流放,山一程,水一程
所到之处都是牢狱或穷荒
诗人转身又回了长安,咸鱼翻身
再写锦绣文章,而我仍在山野
独醉、牧羊。我知道
我与庙堂隔着千山万水,生为草莽
就该全盘接受闲云野鹤的无心
与无望,就该忘掉所有的朝代
点苍、辋川、商山、函谷关
不过尔尔,亦可视其为眼前的基诺山
遗骨上盖一层土,可以养鸡、种菜
独醉时不妨佐之三五只羊蹄
然后看天上的月亮,抱松而眠
可我远去的心,怎么也收不回来
就在今日午休时,白日梦里
陪憨山和尚抄经,他蘸的是我的血
陪苍雪大师出滇,他一朝伐尽孝陵松
我就是他手中的斧头;他在虎丘
聚石为徒,我又是他座下一块听经的石头
云烟无障,天下到处都是噎心的
残山剩水,我且再一次睡去
逃避窗外车流的咆哮
一如远离滇池的污泥浊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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