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错了炕—《农民帝国》节选
蒋子龙
一
林美棠以前虽然并没有正式答应要嫁给郭存勇,可全村人都这么认为,她浑身是嘴都说不清楚。林美棠算是见识了什么叫无赖了。她想先回北京,
可年终分红的钱还没发下来,就想到找村里的一把手郭存先,求他下令让大队会计先给自己支点钱,
她这样想着,两腿就来到郭存先家的大门跟前。出来给她开门的是朱雪珍,一个让林美棠充满好奇和敬重的女人。按理说是村上的第一女人了,却没有书记老婆的张扬和霸道。朱雪珍开门一见是林美棠,
就先笑着往里面让,回手又将大门虚掩上。
她跟着朱雪珍进了北屋,问了一声郭书记还没回来?朱雪珍说他今儿个回不来了,去县里找妹夫跑电器厂的事,可能还要去天津,估计得走几天。你脱了鞋,上炕坐过来,暖和暖和。朱雪珍的热情里有一种真切和自然,不虚虚乎乎,也没有过多的客气。反正郭存先也不在,林美棠就索性脱鞋上炕。一坐到炕头上屁股底下就热乎了,感到浑身舒服,精神也放松下来。
朱雪珍也上炕坐到她对面,笑着问她:“热乎点了吧?你从小长在北京那么好的大城市里,得多想家呀!”朱雪珍面对林美棠这样一个同是从外地来的,
并刚被欺负了的姑娘,心里不免多了几分同情,话也就多了。
林美棠听着心里泛酸,可能就因为郭存勇的原因,
自己一直被闲着不用,成天跟一帮没有文化的中老年女人干点杂事。但朱雪珍真好,到底是出身有文化的家庭,整个晚上一字不提郭存勇,一句不谈眼前村里传得最邪乎的那些闲话,不让她有丝毫的难堪。在郭家店难得还有一个这么体贴自己心思的女人……时候太晚了,她不能不告辞,便挪动身子想下炕。朱雪珍问:
“你的小屋烧炕了吗?”
林美棠苦笑说,“就剩下我一个了,哪有那份心思,
再说那个炕当初就没砌好,烧也不热。”
“要不今儿个晚上就别走了,在我这儿凑合一宿,
反正明儿就回家了呗。”
林美棠犹豫,其实她心里真是不想走,面子上还抹不开,问道“这合适吗?”
“有嘛不合适的,反正也是我一个人睡一铺大炕,
炕柜里有干净的被褥,至少比你的小屋里热乎。”“万一半夜郭书记回来怎么办?”“那就让他到旁边的屋里去睡呗,反正西屋里也空着。”“好吧,那就给你添麻烦了。”
两个女人躺在被窝里又说了一会儿闲话,朱雪珍先睡着了,林美棠听着朱雪珍均匀的呼吸声也有些迷糊,她身子下面热乎乎的,真觉得很舒服,有一种回家的感觉,或许是想家了,或许是朱雪珍知疼着热的像个姐姐……很快她也睡着了,而且睡得真沉。
二
睡梦里就觉得有人钻进了自己的被窝,并抱住了自己,心想可能是朱雪珍嫌冷,两人搂着暖和。那人的手开始抚摸自己的身体,把她划拉得好舒服,紧接着又趴到她的身上,双手压住她的胳膊,用舌头堵住她的嘴,下身突地一阵刺痛……她哼叫一声,惊醒过来。
压在她身上的人翻身挪开,低声喝问:“你是谁?”
朱雪珍慌忙起来点灯,赶紧把自己的被子搭在丈夫赤条条的身体上,着急地叫道:“存先呐,你怎么回来了?”
郭存先看着被吓得紧紧裹住被子的林美棠,说,
这就怪了,这是我的家,我怎么就不能回来?
雪珍爬到炕头,似乎是本能地护住林美棠,相当恼火:“我问你是怎么进来的,睡觉前我明明把里外的大门都插好了。”
郭存先低声下气地解释,“咱们家的门都是我做的,你在里边插多好我从外边也能进得来。”“我不信,
你出去,我插上门,你给我进个看看。”朱雪珍真气坏了,
她好心留下林美棠,这倒好像两口子合计好了琢磨人家姑娘吗?
郭存先用手指指凳子上的衣服,朱雪珍下炕把他的衣服扔给他,他胡乱穿上衣服就出了屋子。朱雪珍在里面叽里呱啦地把门闩插上了,喊道:“我看你能进来?”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门闩便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插口,郭存先轻轻推门而进。
朱雪珍看傻眼了:“这简直是闹鬼了,咱家门上的秘密还有谁知道?”
郭存先直摇脑袋,“就我自己知道。”
朱雪珍真恼了,她从来没有对丈夫这么喊叫过:
“你为什么要在门上搞这么个玩意儿?是对我不放心?
还是想自己干坏事方便?”
郭存先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也从来没有这么低三下四过,忙说不是不是,那阵你还没来呐,我正年轻,
想显摆自己的木匠手艺,就在所有的门上都做了“消息儿”,做好之后怕传到外人耳里,咱们家就等于没门了,所以谁也没敢告诉。
朱雪珍说,你走吧,到西屋去睡。郭存先想说什么,
犹豫着最终没有张嘴,便顺从地到西屋去了。朱雪珍爬上炕抱住林美棠,一个劲儿地赔礼道歉:“对不起好妹妹,没吓着你吧?”
林美棠惊痛欲绝,把头蒙在被子里放声大哭。其实倒不是因为有多难过,只是疼痛,还有一点儿不是滋味的惊奇。原来对爱情做过很多梦,把第一次也想得很神圣、高洁,却原来如此轻薄,自己作为女人身上最宝贵的东西,就这么轻易地糊里糊涂丢了?看到她这样大哭,朱雪珍的头也一下子大了,觉得事情可能不仅仅是郭存先钻错了被窝那么简单,便伸手到林美棠的身下一摸,湿乎乎的。愣了一会儿就情不自禁地切齿咒骂,“这个混蛋哪,天天就跟头饿狼似的,
这回我看你怎么办!”
她一边骂着一边就下了炕,跑到西屋跟郭存先吵上了……朱雪珍跟丈夫发了一通火之后,脑子也冷静下来,又回到东屋的炕头上,用热毛巾给林美棠擦了泪,
试着想解劝对方:“小林妹妹,你也别再哭了,事情已经出了,光哭也没有用,要说最想哭的就是我,我是真心喜欢你,好心好意留下你想俩人做伴说说话,谁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我们真的不是故意算计你……”
林美棠拦住话头,说大嫂子你别说了,我知道你是好人,再说天下哪有女人会帮着丈夫干这种事的?我哭是觉着自己的命太苦了,怎么所有的倒霉事都叫我赶上了……
朱雪珍说事情已经出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所有的责任都在我身上,要不是我主动留下你嘛事没有,郭存先也不是出了事就往后捎的人。按照法律糟害知青大概要重判,只希望妹妹到时候能实话实说……
三
郭存先又推门进来了,他显然已经定住神,有了处理这件事的主意,态度恢复了以往的强硬和自信,他说,
既然你们都谈到要打官司判刑了,我这个当事人也有个意见,想说给你们俩听听。法律上可能会有一条,强奸知青要重判,可你们别忘了,这是哪儿,是我的炕头,
我在自己的炕头上强奸女知青?我老婆还在旁边?强奸最重要的证据就是在被害者的体内找出男人流出的罪证,你的体内没有,因为我没出,听你一出声我发觉声音不对,立刻就下来躲开了,天下有这样的强奸犯吗?
已经出了这事,对我们三个人不存在什么寒碜不寒碜, 能说不能说的了,我们两口子天天就在一个被窝里睡, 我不搂着雪珍就睡不着。今天本来是要去天津的,我妹夫说快过年了,去了也办不成嘛事,所以就连夜赶回来,想明天下午给大伙分红。跑了一天确实很累了,钻了被窝就想搂着老婆睡觉,可一闻雪珍的香味就憋不住了……
朱雪珍气得在旁边也憋不住了,咬着牙用手指点着他数落:“你呀你,瞧你这出息,天下所有抹雪花膏的就都是你老婆?”
郭存先看了老婆一眼,你别打岔,我只是在讲这件事发生的过程,是你小林钻进了我老婆的被窝,偏偏赶巧了又睡在我老婆的炕头上,并不是我进错了被窝……
事情就是这样,要治我的罪很难,顶多就是道歉、赔偿。先说道歉,这种事越道歉就会越寒碜受害者,也会闹得越大,最后倒霉的还是你。再说赔偿,拿什么能赔得起呀?一个黄花大姑娘,怎么赔呀?我想出一个办法,赔你一辈子,从现在起你就是我妹妹,我管你一辈子,要回北京我年年去看你,我有嘛你有嘛,你将来结婚了也还是我妹妹。暂时不回北京,在没结婚前这间屋子就是你的,不要回你那个小破屋了。快过年了,你要回家我亲自送你回北京,咱现在村里有钱也有东西,就当我认亲戚。今天夜里的事就咱们三个人知道,除此之外,不管怎么闹都是三败俱伤,你们俩想想吧,我这不是怕事,
事真来了我就从来没怕过,但确实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办法……说完他就又回到西屋去了。
四
最早郭存先向村里人公开自己跟林美棠的关系时,
说得很巧,不说是自己认了个干妹妹,而说是我娘昨天认了干闺女,就是咱村的下乡知青小林,林美棠。从现在起她就是我妹妹了。当时村里人还真是从心里佩服郭存先,觉得这才是一把手的气魄,被另一个村干部甩掉的女孩子,在最困难的时候收留到自己家里,以后就再没有人敢欺负她了。许多人还都傻呵呵地祝贺他。而林美棠则坏事变好事,先是脱产坐办公室了,负责接来送往、上传下达,开会做记录,管广播,搞宣传。紧跟着入党,不久又名正言顺地成了支部宣传委员。渐渐地有人也看出来,郭存先认的这个干妹妹,原来是民歌里唱的那种妹妹,说白了就是“情妹妹”。
他们两个的关系也确实有了质的变化。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郭存先理直气壮,且很霸道:你是我的女人,你的第一次给的是我。自婆婆死后,朱雪珍到村上的小学代课,白天他们只要想了就能找得到机会,有时夜里林美棠听到朱雪珍睡着了,或者朱雪珍是装睡着了,她都会跑到西屋去。朱雪珍当然也知道他们的关系,她甚至怀疑那天夜里钻错被窝的闹剧,是不是丈夫跟林美棠事先设计好的?要不婆婆为嘛在临死前会追问是不是存先欺负她?
林美棠只要有机会就渴盼能跟郭存先亲热,连她自己都觉得害怕。有时当着外人她也无法掩饰对郭存先的依恋,喝他剩下的水,看他要抽烟时自己先在嘴里点着了再递给他……用郭家店人的话说这也太贱了!
她对自己这种变态般的情爱感到害怕,也是怕时间长了对好女人朱雪珍的伤害太重,引起众怒……其实,
这两个女人真说不清,到底是谁伤害了谁?当社会上掀起知青回城的大潮时,林美棠还是选择离开郭家店,回到了北京,但回到北京以后想明白了,城市并不欢迎她回来,她在自己家里也是多余人,她反复对比,在郭家店哪一样都比在北京强。林美棠还有一个无法说出口的原因……是他开发了她,让她认识了自己。她曾经认为是自己学坏了,成了一个淫荡的女人,回城后也曾经以为可以和郭存先一刀两断,但把那些给她介绍的对象跟郭存先一比,一个个都太没有味道了,简直算不得男人。她心里已经容不下其他男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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