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诗词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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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人中诗常提重在诗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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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一生坎坷而短暂,他对诗词曲赋有着高深的艺术修养,有着独特的艺术见解。从《红楼梦》中我们能看到曹雪芹的诗词观有四大特点:
第一:曹雪芹主张在诗词的内容构思上下功夫,反对拘泥于诗的格律而束缚创作,换言之主张立意第一,形式第二,内容决定形式。
在这一点上我们可以直接引用《红楼梦》中的原文来论证。第四十八回林黛玉教香菱做诗:
香菱因笑道:“我这一进来了,也得空儿,好歹教给我做诗,就是我的造化了。”黛玉笑道:“既要学诗,你就拜我为师。我虽不通,大略也还教的起你。”香菱笑道:“果然这样,我就拜你为师。——你可不许腻烦的。”黛玉道:“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的对仄声,虚的对虚的,实的对实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本旧诗,偷空儿看一两首,又有对的极工的,也有不对的;又听见说,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诗上,亦有顺的,亦有二四六上错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听你一说,原来这些规矩竟是没事的,只要词句新奇为上。”黛玉道:“正是这个道理,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着不以词害意。”
在两个人的对话中,林黛玉代表着曹雪芹的思想把律诗的要点全部说清楚了。第一是律诗的基本格律要遵守。第二是特殊情况,不为格律所束缚。第三突出重点“立意要紧”。起、承、转、合、平仄、对仗、用韵,这是律诗的基本形式,如果没有这些要求,便不成律诗了。但是只讲这点还不够,“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这里既讲清基本格律又指出了特殊情况,就比较全面了。
格律只是一个形式,词句也只是个表面,只有“立意”才是诗的精髓。《红楼梦》中“论诗”好多地方都提到“立意”,如三十七回“拟菊花题”就提到“立意清新”;第三十八回“魁夺菊花诗”又提到“立意要新”等等,“意”就是“志”,常说的“诗言志,歌咏言”就是这个意思。林黛玉所说“第一立意要紧”也就是说第一要确立好诗意。有了诗意才有诗的词句。立意越新,词句才越新。所以才有“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句话。
如果是细心的读者此时一定会有一个疑惑:《红楼梦》中的薛宝钗和林黛玉其诗才可以说不分高下,香菱又是薛家的人,为什么曹雪芹要安排林黛玉教授香菱做诗,而不舍远求近安排薛宝钗呢?其实这是曹雪芹的高妙、伟大之处。就以薛林诗词理念而言,薛宝钗认为:诗词究竟不是女儿家的事,也不是男人们的事。所以在《红楼梦》中,薛宝钗的诗作都是在集体场合完成,也就是说供姊妹们玩乐的时候才有作诗的举动。而林黛玉刚刚相反,她把诗词作为一种渲泄自己情感的主要阵地,她的生命是由诗词支撑起来的,所以我们才能看到《葬花词》、《桃花行》、《秋窗风雨夕》等经典咏唱。曹雪芹安排林黛玉教香菱做诗,这一创作手法符合林黛玉的性格特点,同时也能反衬出薛宝钗恪守封建礼教的大家闺秀形象。
第二:曹雪芹主张做诗需博采众家之长。
曹雪芹借林黛玉之口表明鄙弃宋诗,因宋诗比较浅近。主张由格调比较高古的唐诗入手,再进入魏晋,由近体诗入手,再进入古体诗。因为近体诗篇幅简短,少则四句,多则八句,且有着固定的格律,依样画葫芦比较容易些。古体诗就以篇幅而言是不拘一格的,没有格律的限制,形式上比较自由,如果才气、学力不足绝难处理。所以林黛玉对香菱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看一百二十首老杜的七言律,次之再把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有了这三个人做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刘、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这样一个极聪明的人,不用一年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
林黛玉的这段话折射出了曹雪芹提倡做诗要博采众家之长,不可仅限于哪一家,做诗要像蜜蜂似的广采百花,才能酿出佳蜜来。
王摩诘的五言律,历代评论家都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司空图与李生论诗道:“王右丞,韦苏州澄
有了这三个人作“底子”再进一步浏览,开拓眼界,即所谓“然后再把陶渊明、应、刘、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就不愁不是个诗翁了。这是先打“底子”,然后再向横的方面发展,博览杂收,融会贯通的方法,这个方法是我国旧时学诗的最踏实的传统方法。宋人严羽《沧浪诗话》中道:
功夫须从上而下,不可从下而上,先须熟读《楚辞》,朝夕讽咏,以为之本。及读《古诗十九首》,乐府四篇,李陵,苏轼,汉魏五言,皆须熟读。即以李杜二集,枕籍观之,如今人之治经,然后博取盛唐名家,酝酿胸中,久立,自然悟入。虽学之不足,亦不失正路。
宋人谢枋得《和刘秀严论诗书》中道:
凡人学诗,先将《毛诗》选精洁者为祖,次选杜工部诗,五言近体,七言古风,五言长篇,五言八句,四句,七言八句,四言八句,类编成一集,只须两百。……人能如此用功,时一吟咏,不出三年,诗道可以横行天下,天下之言诗者,无敢纵也!
第三:曹雪芹提倡诗体因题而异。
《红楼梦》中的诗词本身就有着“按头制帽,诗即其人”的特点,这是那些俗流小说做不到的。同时也折射出曹雪芹提倡诗体因题而异的观点。在《红楼梦》第七十八回的情节中我们便能证明这一点。
第七十八回“老学士闲征姽婳词”贾政要求贾宝玉、贾环、贾兰各作一首《姽婳词》。贾兰作的是一首七言绝句,贾环作的是一首五言律。两人的诗才都得到了清客们的好评。而贾宝玉迟迟未写,众人闻其原因,宝玉道:“这个题目似不称近体,须得古体,或歌或行,长篇一首,方能恳切。”众人听了都起身来,点头拍手道:“我说他立意不同,每一题到手,必先度其体格宜与不宜,这便是老妙法,这题目名曰《姽婳词》,且既有了序,此必是长篇歌行方合体式,或拟温八叉《击瓯歌》,或拟李长吉《会稽歌》,或拟白乐天《长恨歌》,或拟咏古诗,半叙半咏,流利飘逸,能尽其妙。”后来,贾宝玉用歌行体写《姽婳词》。果然得到贾政的表扬,这实属难得。清客们赞扬说:“布置、叙事、词藻,无不尽美。”博得众人赞声一片。《红楼梦》中贾宝玉时常代表作者的意识和思想,由此可见曹雪芹对诗体因题而异的重视。
第四:曹雪芹提倡诗词重在“意趣”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表现出一种诗词重在“意趣”的观念。这一“意趣”观不仅仅是“不以词害意”的传统儒家诗词观。重点还在于诗词的“立意”和“意趣”两个方面的见解,以及诗词“翻新”的理念。
“意趣”本身是一美学概念,它需要作者与读者同时参与的一种审美活动。在诗词中“意”是指诗的主题,“趣”是指诗的内容与审美趣味。曹雪芹提倡的“意趣”与后来杨万里的“风趣”,王国维的“意境”相近。这种“意趣”要达到的效果不仅是诗中诗人的主观情意和客观物境相结合而形成的艺术境界,更重要的是这种艺术境界要给读者无穷无尽的审美享受。诗词中要具有这种深远的“意趣”并非一件易事,一方面它要求诗人要具有天才的幻想力,因为只有具备这种幻想力,才能对自然现象或社会现象加以深刻的观察。另一方面还要求诗人要有超人般的描绘功底。“幻想力”与“描绘功底”相结合方可得到“意趣”的效果。
“意趣”也可以称为“意象”与“情趣”的结合,罗莘田先生曾经说:“意象是一切艺术的根源,没有意象就没有艺术。”“情趣”是所表现情景的风趣。一切物态、事相、都必需透过感情而为表现;一切理境,亦必需不脱离感情,所以感情是文学的根本……诗的最后境界是无言之境,非但情景交融,兼且物我两忘,所以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传为千古名句。
曹雪芹还主张诗词“翻新”的理念。他所理解的“翻新”有两层含义:第一是“立意要新”第二是“翻古出新”。《红楼梦》中的人物在诗词会聚时常提到这一“翻新”理念。如第三十七回薛宝钗说:“诗固然怕说熟话,更不可过于求生,只要头一件立意清新,自然措辞就不俗了。”
“翻古出新”更是曹雪芹看中的。《红楼梦》第六十四回薛宝钗说:“诗中不论何题,只要善翻古人之意”就是这么一个观念。中国历代咏史诗多如牛毛,但多是人云亦云之作。后至晚唐,李商隐、杜牧、皮日休、罗隐等人于咏史题材,善作翻案文章,读来耳目一新。
在《红楼梦》中,咏柳絮一节,薛宝钗说:“我想,柳絮原是一件轻薄无根无绊的东西,然依我的注意,偏要把它说好了,才不落俗套……所以我们才看到了她的《临江仙》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的均匀。蜂围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且必委芳尘。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
曹雪芹的诗词观今天看来似乎是人人皆知的文艺常识,可是两百多年前的曹雪芹就已经有这样的见解、观念、主张,不能不承认那是一种绝对的超前意识,这种意识也不断的影响和启发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