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剧照

“千红一窟，万艳同悲”，红楼梦本身就是写那群美丽女子的悲剧。对女性而言，最大的悲剧应该是婚姻的悲剧了，造成这样悲剧的根本原因是大家族的没落，倾巢之下，焉有完卵。但是，曹公也在微观上为那群女子婚姻悲剧的发生设置了条件，最重要的一条就是那群女子普遍的母爱的缺失。

众所周知，母爱在子女成长过程中起至关重要的作用。相比父爱对子女塑造社会角色起决定性作用，母爱对子女的情绪和情感表达方式起决定性作用，并直接影响了子女的恋爱模式，从而一定意义上决定了其婚姻幸福与否。红楼梦中正钗十二女子婚姻大多不幸福，追溯她们的成长过程，很痛心地发现大多没有得到过正常的母爱。下面以黛玉和三春为例，谈谈她们的性格形成及婚姻悲剧。

（一）黛玉

黛玉失去母爱是在六岁时，红楼中直写失母对黛玉影响的只一句话“哀痛过伤，本自怯弱多病，触犯旧症，遂连日不曾上学。”但是，这个为贾母最疼爱的女儿、将黛玉“爱之珍宝”又使其“读书识字”的母亲的过早离世

，对黛玉性格的影响是深远而深刻的。

初入贾府，黛玉“不多说一句话不多走一步路”。而之后，周瑞家的送宫花，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探宝钗见宝玉在，含酸取笑“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梨香院墙角听戏文，黛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而元妃省亲时，又安心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贾母疼惜黛玉，饮食起居与宝玉一应俱通，而黛玉却所想“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黛玉的谨慎小心、多思多想、敏感细腻、尖酸刻薄、性情外露，很明显地表现了她缺乏母爱而缺乏安全感，并且对爱的索求是无尽的。黛玉的特殊之处在于，生于钟鸣鼎食之家，父爱的为其树立社会角色让其自强奋斗也许并不是必须的，而缺乏母爱的感情引导和行为约束，但在贾母的权威并宠爱之下，她几乎可以妄所欲为，更有着“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之貌，可以将轰轰烈烈谈恋爱作为毕生的事业。

只是恋爱毕竟是恋爱，当黛玉所有的真性情放到了衡量婚姻的天平上，成了不利的筹码。玻璃美人灯固然漂亮，却不敌大家族的利益考虑。不能说贾母和王夫人等是如何有心机，对于任何一个大家族来说，健康、豁达、得体是为最重要的子嗣选配偶时最看重的。黛玉活得太纯粹了，她的爱情和婚姻如彼岸花一般，花叶两不相见，生生相错。

母爱的缺失不但通过对黛玉性格的影响使其输了婚姻，也在俗世俗务上让她的婚姻处于无助和尴尬地位。黛玉孤零零一个人在外祖母家，用紫鹃话说“无父母无兄弟，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节，作定了大事要紧。公子王孙虽多，那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若娘家有人有势的还好些，若是姑娘这样的人，有老太太一日还好一日，若没了老太太，也只是凭人去欺负了。”

怎么能让大家千金自己嚷嚷着自己的婚事，何况在父母之命、媒灼之言的封建社会。在这个意义上，宝钗比黛玉幸福多了。薛姨妈是一个很普通很正常的中年妇女，有说笑有哭泣，为儿子生气，为女儿欢颜。最难得的是，薛姨妈在红楼里直接间接地主了三次婚，一次是薛蟠和夏金桂，一次是薛蝌和邢岫烟，一次是薛蟠和香菱。有这样一个热心的母亲，宝钗是有资格端着架子的，所有一个闺阁之中的女儿家不便说不便做的，薛姨妈都会自然地去做。而黛玉，可怜的黛玉，只有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丫鬟紫鹃来为她抛头露面。

（二）迎春

作为贾府的二小姐，迎春却是以“二木头”的诨名而出名的。迎春的父亲贾赦，一个上了年纪，既不好好做官，也不好好保养身子，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天天与之饮酒作乐的男人。迎春的生母为贾赦的妾，早逝。迎春身边与之社会关系最近的女性是贾赦的续弦邢夫人，一个无亲生子嗣，禀性愚犟，只知承顺贾赦以自保，次则婪取财货为自得，儿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听的女人。

迎春比较出名的事件有几件。元妃省亲，迎春所作诗词很平庸，元妃所制灯谜，惟迎春和贾环猜不着。迎春的大丫头司棋问厨房要碗蒸鸡蛋，被拒被嘲讽，司棋大闹厨房。迎春的乳娘偷了她的金丝凤去赌钱，迎春既不追讨也不为她去求情，反而在丫鬟发力的时候，说不要那凤了，兀自拿起《太上感应篇》来看。

迎春是以“懦”字作为其性格指针的，为数不多的几件事情刻画出她忍让逃避、息事宁人、缺乏主见的性格。首先，迎春并不是在智商上聪慧通透的女子，这导致她很难从自身寻求一种超脱；其次，缺乏一个至少是正常的父亲的形象作为其庇佑或者是参照目标，这导致她很难从内心去树立一种坚强的力量；然后就是最可悲的，她遇到了邢夫人。

如果邢夫人是善良宽厚之人，也许迎春会成为一个不幸家庭中平凡的女子，有烦恼也有人关爱。如果邢夫人是不闻不问对待迎春，也许迎春会成为一个凡人版的林黛玉或者小姐版的傻大姐，没人关心没人问，但也吃喝不愁、胡思乱想，自由自在。但是很可惜，邢夫人是那么一个贪婪、蛮横、冷酷、自私的人。金丝凤一段，邢夫人斥责奚落迎春，最后的总结是自己一生干净。普通的自己、胡乱的父亲、冷酷的母亲，迎春除了在夹缝中求平安，别无他法。

迎春性格上的悲剧，以她婚姻的悲剧作为高潮，也作为落幕。小家碧玉也好，大家闺秀也好，到了婚嫁事宜，女儿家的命运就直直地由父母而定。迎春不是鸳鸯，不是去做妾，她没理由誓死剪发；孙家虽不是书香门第，亦不是贫寒之家，迎春没理由抗拒生父；贾母和贾政作为家长虽不赞同，但当中隔着几层关系，不便直接插手此事，迎春无人可去寻求帮助。于是，亲生父亲以偿债的形式嫁出了女儿，5000两银子断送了女儿命。

（三）探春

红楼中的探春是仅次于王熙凤的能干人，每每她的出场也都是与众不同，鲜明痛快。究其原因，最重要的是探春有一个正常的父亲贾政。贾政父亲身份的合格主要是通过他社会身份的合格来传递的，他是封建正统主义的拥护者和实践者，他好读书，为人端方正直，谦恭厚道。贾政近距离无隔阂地为探春树立了一个标准的社会形象，这为探春形成分析、判断、为人、做事提供了范本。

如果只有贾政的无意识树立的榜样，探春可能未必那么能干。于是，不得不提赵姨娘和贾环其人。作为探春的生母和亲弟弟，这两人心胸狭促、不明事理、惹是生非，“着三不着两”。探春本可能以一个随和淡然的姿态示人，如宝钗一般，但是这两个人的存在，逼得探春只能以比之更强势的性格、对人对事极明白的头脑出现。

于是，根据众姐妹的诗才，探春第一个提出了建立诗社的创意，并逐一发出帖子。当贾母为贾赦要鸳鸯一事而误解王夫人时，探春挺身而出为其解围。治理大观园时，就她是真想把大观园治理好，兴利除弊，并在对待“舅舅”一事上绝对理性。抄检大观园时，就她是早有提防的，“令丫环秉烛开门而待”。当王善保家的无理取闹，要搜她的身，她为维护自己尊严打了王善保家的一记耳光。

探春是要尊严的人，而她的尊严恰恰来自于面对亲生母亲和亲弟弟时自卑的反作用力。按照封建礼俗，也是按照探春内心的渴望，王夫人成了她的“母亲”，王夫人身边的人才是她的亲人。王夫人的兄弟王子腾是她的亲舅舅，王夫人的儿子贾宝玉她才愿意为他做鞋。在自尊自卑的平衡中，探春将自己放到了贾政和王夫人亲生女儿的位置。

探春与生母划清了界限，表明了立场，贾母喜欢，王夫人喜欢，王熙凤喜欢。在南安王妃来贺寿时，贾母说（除了外姓的史、薛、林）“再只叫你三妹妹陪着来罢”。 于是，刺玫瑰，又红又香，南安王妃也喜欢。再然后，当朝廷需要稳定边疆时，南安王妃想到了探春，将其认作义女，远嫁和亲。

命也罢，运也罢，毕竟，不是亲生的。

（四）惜春

用一个字就可以概括惜春，冷。将这个“冷”延展开来就是，从没得到过爱，也不懂得去爱人。

红楼中惜春笔墨并不多，似乎是个可有可无可以被忽略的人。黛玉因其身份特殊而被凸显，探春更因其凌厉的个性而跃然纸上，甚至迎春都因邢夫人的欺负反而证实了她的存在，但是惜春呢？通篇找不到她和周围人之间密切的感情联系，正面的反面的都没有。

父亲贾敬一味好道炼丹，母亲早已逝世。兄长贾珍荒淫无度，嫂子尤氏或装病事事不理、或言外有言。与惜春最亲近的那几人似乎从未意识到过她的存在，各忙各的。而这时，惜春“身量未足，形容尚小”。

惜春从未感知过他人的爱，也就不知道爱的模式为几何，更不可能懂得如何去爱人。于是，抄检大观园时，她咬定牙，撵走毫无过错的丫环入画，对别人的流泪哀伤无动于衷。之后与尤氏的一段话，真正表露了她的内心，“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够了，不管你们。从此以后，你们有事别累我。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教你们带累坏了我！”

冷冷清清，清清静静，没有爱的互动，甚至没有恨的互动。没有正常的男性形象为其树立社会角色，让其自立奋斗，也没有正常的女性关怀对其感情引导，让其知爱去爱。在身边的人忽视她的同时，她漠视了她身处的这个世界。

贾家败落，惜春出家。贾家如果不败落，惜春如果不出家，如果配门亲事，是否就能去爱人了呢？当一个女子的人生是从不信任开始，即使踏入婚姻，她能懂得付出吗？

看红楼梦，看女儿们花团锦簇，看贾母率领之下的女孩儿们吟诗作对，处处欢乐和睦。但是抛开最高统治者也是精神领袖贾母，再去看女孩儿们和各自父母的小家，震惊地发现几乎没有父母双全的正常人家。父爱如山，母爱如水，缺少山的依靠，缺少水的滋养，那群女儿们活得很苦，慢慢地凋谢，慢慢地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