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是贾宝玉追求的最高人生价值
(2013-01-29 22:35: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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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分类: 红楼文化 |
《 红楼梦》是彻头彻尾的悲剧,贾宝玉是中国文学史上特殊的悲剧人物。然曹雪芹所构思的贾宝玉人生悲剧究竟是什么性质?到目前为止尚未达成共识:或谓爱情婚姻悲剧,或谓叛逆性格的悲剧,或谓家族制度的悲剧等等。这些提法虽各有其正确的方面,但对曹雪芹的构思尚未能全面把握。为了全面理解曹雪芹的构思,除了考察曹雪芹对贾宝玉形象性格特征的构思而外,还必须注意《红楼梦》 第一回所展示的曹雪芹对全书的总体构思。笔者在《 红楼梦第一回析论》 中曾指出:“按照曹雪芹的设计,序曲中的四个主要人物:甄士隐和贾雨村、甄英莲和贾娇杏在一定程度上不是作为典型的艺术形象,而是作为托言寓意的人格化身而存在。”
第一回内叙写贾雨村中秋对月口占一联:"玉在椟中求善价 钗于奁内待时飞".甲戌本下有双批:“前用二玉合传.今用二宝合传,自是书中正眼。”下句有旁批:“表过黛玉则紧接上宝钗。”所谓“二玉合传”即此前所叙之神瑛侍者与绛珠草、绛珠仙子的木石前盟,“钗于奁内待时飞”又确指宝钗,则可以确切推知此联上句“玉在奁中求善价”乃贾宝玉之正传。笔者认为:它正是曹雪芹对贾宝玉人生悲剧构思之预示。
“善价”,意即好价,高价;“奁”同“椟”,即木匣:曹雪芹以“善价”喻人生的最高价值,以“奁”象征封闭的贾氏家族及整个现实社会,包括属于这封闭社会的思想、文化、习惯与传统。贾宝玉曾叹息“我只恨我天天圈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主,行动就有人知道,不是这个拦就是那个劝的,能说不能行。”(第四十七回),但更令他痛苦的当是思想与精神上的禁锢与室息。曹雪芹将贾宝玉喻为一块禁闭在木匣内的美玉,然而这块美玉仍然在黑暗的环境中寻求着自身的最高价值:这正象征着生活在中国封建社会最黑暗时期的贾宝玉对人生最高价值永不停息的追求。
贾宝玉既已否定了传统的“忠”、“孝”这最高的道德价值,那他就不可能去追求以伦理学为核心的儒家哲学所主张的精神价值“仁”。“毁僧谤道”的贾宝玉,也不可能去追求佛道二教的精神价值即所谓“涅磐成佛”、“羽化成仙”的宗教价值。对中国传统的儒、佛、道三教均已绝望的贾宝玉,他所追索寻觅的最高人生价值到底是什么呢?
贾宝玉既不可能象一般“须眉浊物”(包括受其思想毒害的女性)那样标榜“忠”、“孝”的道德旗帜而实际狂热地追求金钱权势等现实功利,则他所追求的最高人生价值只能是精神价值。
根据《红楼梦》前八十回的具体描写,我们可以推知:贾宝玉所追求的最高人生价值即精神价值是“情”。第一回中空空道人因抄录《 石头记》而“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显示他以“色”为“空”与“情”的中介,因受到《 石头记》 中“情”的洗礼而最终由“空更,入“情”并归结于“情” 。青埂峰顽石及其神格化身神瑛侍者也是从“情根”入世而又回到“情根”:这都象征着贾宝玉终其一生将永远不可能逃避“情”,也永远不可能停止对“情”的追求。曹雪芹构思的贾宝玉,正是一个以“情”作为其最高人生价值。
贾宝玉是他在彼岸世界的前身神瑛侍者先以爱之甘露灌溉了绛珠草,才有此岸世界中林黛玉的眼泪还债。为了得到林黛玉的爱情和周围少女及少男的友情,他觉得:“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他准备为之付出自己全部的爱与同情,也甘愿为之付出生命。贾宝玉之“意淫”和“情不情”,可见其所追求的“情”具有极为丰富的内涵:尊重女性、反对个性束缚、主张个性解放与人的自由、平等、博爱等新时代的人文精神;在曹雪芹的笔下,贾宝玉形象所体现的这种人文精神已扩大并深化为对人、自然与艺术中真善美的追求。因而,贾宝玉所追觅的“情”具备形而上的性质。贾宝玉常常从女儿的青春易逝联想到美的终将消失,并进而联想到人生固有的悲剧性;因此他对“情”的追求在很多情况下常常表现为对人类生存意义的寻觅与反思。他听到黛玉“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的诗句,“不觉痴倒”:
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即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伤!(第28回)
他因紫鹃一句戏言“林妹妹回苏州去”而大病一场,病后:
只见柳垂金线,桃吐丹霞,山石之后一株大杏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上面已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宝玉因想道:“能病了儿天,竟把杏花辜负了!不觉到绿叶成荫子满枝了! ”因此仰望杏子不舍。又想起邢岫烟已择婿一事,虽说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个好女儿。不过两年,便也要“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再过几日,这杏树子落枝空;再几年,岫烟未免乌发如银、红颜似槁了。因此不免伤心,只管对杏流泪叹息。(第五十八回)
因而,贾宝玉常常想到“死”:
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那时凭我去,我也凭你们爱那里去就去了。(第19回)
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此时的,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第36回)
我只愿这会子立刻我死了,把心迸出来你们瞧见了,然后连皮带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灰还有形迹,不如再化一股烟。烟还可凝聚,人还看见,须得一阵大乱风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时散了,这才好!(第57回)
显然,他在思索生命的意义、生命的终极价值而得不到明确的答案。中国传统的儒家哲学追求的只是道德价值,他们拒绝追求人类生命的终极价值,孔子所谓“未知生,焉知死”,甚至拒绝思考死亡。显然,否定并拒绝了“忠孝”大义的贾宝玉更关心死,关心人的终极价值。必须注意的是,在谈论个体生命的终极价值时,他所念念不忘的正是“情”: “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他的遗体要由悲剧女性的眼泪来浸泡漂送,方能安心随风化灰化烟,再次确证贾宝玉所追求的人生的最高精神价值实乃一个“情”字。
正因为贾宝玉所追求的是超出于现实社会的功利价值、道德价值之上的精神价值,所以他能满怀寻觅真理的热忱通过“杂学旁收”去接触、了解并接受各种非正统思想,并出于对人类社会的历史和现实中种种假恶丑的痛恨而拒绝“立身扬名”,否定并拒绝“忠孝”这为当代社会所肯定的最高道德价值。因而,从根本上说,贾宝玉所追求的最高人生价值即精神价值“情”,应该是人类精神发展中可能达到的至情。这人类之至情,我们无以名之,只能称之为曹雪芹构思的贾宝玉典型形象对未来世界的理想,对真善美永不停息的追求。
然而,不幸的是,这追求着自身最高价值的美玉却被禁闭于暗无天日的木匣之中。玉求善价与玉在椟中的矛盾形成了不可调和的冲突:贾宝玉坚持追求最高人生价值即精神价值“情”,而黑暗的现实社会却高扬“忠孝”的道德旗帜,以掩盖世人追逐金钱、权势等功利价值的假恶丑。这理想与现实的深刻矛盾不可避免地造成了理想主义者贾宝玉的人生悲剧:贾宝玉在现实世界寻觅追求最高精神价值“情”终于只能是一场梦幻。
但是,贾宝玉对自己所认定的最高人生价值“情”的追求并没有停息,然而,林黛玉作为这精神价值“情”的化身,他终于为追求这精神价值而义无反顾地舍弃了代表现实功利价值的“无情”之淑女薛宝钗,并进而弃绝整个现实也界。 为了追觅这在现实世界无可追觅的精神价值,他宁可回到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重新成为一块"顽石"。他将永倚“情根”傲立于天地之间,以涓涓不绝的清露灌溉滋润“情”之化身---绛珠仙草,与“情”同在,相依相存,等待着人类精神的进步和真善美理想世界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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