秧  草

    孔祥东

学名黄花苜蓿，城里人称为金花菜、黄黄、草头、三叶菜，我的家乡叫做秧草。它以前很低贱，跨年长在备用放荒的秧池田里，不需施肥，因豆科植物可固定空气中的氮气供自身营养，对土地起保肥保水作用，待到水稻育秧，随时割去，一部分踩在秧田里作基肥，多余的拌上泥污沤制起来，称为绿肥，等候插秧前施到大田里。现在想来，它真的就是名副其实的绿色肥料。随着人们饮食营养的改善，秧草如今已登上大雅之堂，成为时令蔬菜。

秧草在前一年的秋分以后下种，用水沟里的污泥搅拌成泥糊糊舀到粪桶里，再把秧草种子搅匀到泥糊糊里，然后横竖成行地点在收割后的水稻田里，几天后，一滩一滩的黑泥巴上便冒出细绿的幼苗。经寒露，到霜降前，长势旺盛，一丛丛的嫩绿，几乎掩去未翻耕的稻桩。忽一日，寒霜降临，嫩绿发蔫。再经几遭霜打，却不蔫了，只是绿叶失去了光泽，有些泛红，涩涩的红却不掩其绿。到冬至时，它还在长，有时冬至飘起几片雪花，几乎家家都会在前一天中午到秧田里割秧草回来，冬至的早晨就可以吃到有茶杯口大的秧草馅圆子。多数人家的圆子是糯米面的，次一等是小麦面的，最穷的是http://s13/bmiddle/003sHVgqzy7jFhFVxF2dc&690子面。不管圆子是什么面做的，里面的秧草馅却同样的香。

童年的秧草香，现在觉得秧草更香。我说自己天生穷命，贫困时吃过的粗粮蔬菜，至今仍然样样爱吃。有个段子，说爷爷教育孙子：你们现在生在福中不知福，当年我像你这么大已经放牛了。孙子说：放牛多好玩，我们现在没有课外活动，一点都不好玩。其实孙子说得不错，如果不存在生存压力，一切田园生活都很美好；如果不是饥饿所迫，野菜就是上好的佳肴。秧草的口感原本的好，再好的食物也经不起穷人吃腻了。

割秧草，不似割韭菜平根割，而是如揪住一撮头发，用菜刀平平削下一段嫩头或叶子。秧草继续生长，经霜傲雪，仍然绿着。像是经过漫长的积累，有了丰厚的底蕴，来年开春，迅速疯长，顷刻铺开，然后像春天涨水一样在不知不觉中抬高了水位，到清明前后，秧草在田里起码长到一两尺厚。这时候我们可以钻到田沟里捉迷藏，可以在秧草田里打闹，故意跌倒在蓬松的植被上，全然忘记了衣服染上草渍回家挨骂或挨打的经历。这时春荒到了，人也特别容易饿，天天割一篮子秧草回家，中午炒了当菜吃，晚上炒了第二天包圆子。

此时的秧草比冬天里鲜嫩，且清香味甘。这样疯长着，同时被一茬一茬地割着嫩叶，恰如美好无尽期。终于有一天，水稻要育秧了，秧草必须让出脚下的土地，在它长得最旺盛的时候，像是没有人对它表示一点怜惜和不忍，每隔一天会割掉一块地，不是用菜刀，而是用镰刀，像卷席子一样，长长的秧草茎被撩起，找到根部下刀，一卷一卷的割下，再用铡刀切碎。每年这时，我都感到惋惜、不舍，甚至暗自伤心。虽是草木不知，我仍希望世间的一切生灵都享尽天年，完成自然赋予的枯荣。

在灭掉秧草之前，还可以最后一次用菜刀掠夺性地割一回嫩茎，一般三五寸长。这不嫩不老的大批量秧草割回来，用大盐将其搓熟，然后把家里所有的坛坛罐罐都装满，搋紧、密封。此时，正好可以吃完上一年腌的秧草。咸秧草，腌制水平最高的境界是呈柠檬黄色，一开坛，酸酸的味道拍鼻而来，顿时口漫涎水。咸秧草可以当小菜生吃，在饭锅里蒸熟，再拌上麻油就更奢侈一点了。吃得最多的是咸秧草烧嫩蚕豆，蚕豆米成熟时，很长时间几乎天天都吃这样菜，美味又抵饱。陈年的吃完了，新腌的接上继续吃。夏天蔬菜充足，咸秧草易遭苍蝇、生蛆，会过日子的人家一般都封好坛子，留着秋冬时候再吃。咸秧草还可以做神仙汤，如果打上鸡蛋花，那就是富贵人家的了。

秧草怎么吃都香，可能是因为其草酸含量高，且富含多种维生素。农村里新媳妇怀孕，想吃酸的，秧草是首选。我离开家乡后，最想吃的家乡菜也是秧草。妈妈每年都会装一小坛子咸秧草给我，吃完了，年底把空坛子带回家，来来回回往复许多年。有乡邻托我办事，偶尔也会带新鲜秧草或咸秧草给我。我说秧草好吃当不属于恋旧情结，城里长大的老婆和根本不知道农村食谱的儿子都喜欢吃。春天每逢有新鲜的秧草，我必亲自下厨，露上一手，儿子老婆会因此多吃半碗饭，秧草总是先于其他菜被吃光。一点不夸大，我炒的秧草比饭店的好吃，饭店里的就是缺那么一点独特的味道。不会因为我是农民的儿子，手与那过手便酸的丑媳妇相反，过手生香吧？家乡腌秧草、腌咸菜、腌萝卜干，真的有这说法，全福的女人腌菜才不会漏气旱掉。旱掉，是指卤水干掉或经风而霉变。

1997年9月13日于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