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段是祖母的死亡,只是用一段独白来表现,那已是一种纯自然的死亡了,可是在侯孝贤的镜头下并不平静,画面中老太太的手背上爬满了蚂蚁,而她身子背后的那块溃烂更令人恐怖,对我们来说,那已不再是一种对死亡的恐怖了,更多的是一种对生者的忧患和悲凉童年过后,是阿孝咕的少年时代。少年的阿孝咕拥有了自己的第一辆自行车,第一次遗精,第一次暗恋,那是一个叫吴素梅的女孩,阿孝咕喜欢骑一辆自行车一路跟踪她,却很少和她讲话,而吴素梅呢,也总是躲在自己房间里偷偷地窥视他,那是特定时代的一种特定的情感,如今已很难流传。
父亲死后,阿孝咕成了一个十足的街头少年,整天在街上晃,抽烟,打架,可是依旧去学校读书,只是早已不是那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惩罚告密的同学,给老师的车带放气,砸碎台球室的玻璃窗,或是半夜爬起来洗弄脏的内裤,这一切都令我们心领神会,后来,他和死党一块去妓院Happy,一副羞答答的样子,而妓女走进他房间时却是一副喜滋滋的表情,后来我们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那是他的第一次,为这他还从妓女那儿得到了一个5块钱的红包。
影片另一个搞笑场面出现在他们打架的时候,他带着一班兄弟去寻找一个叫猫仔的家伙,把他追得很惨,可是当猫仔操起一块砖头时他们又被追回来,那是一幕极具戏谑性的景象。可随后发生的事情就不那么戏谑了,那天夜里,警察出来抓人,他的一个兄弟被抓住了,他侥幸跑掉,逃回房间的他在黑暗中不停地喘息。
那一夜,令阿孝咕对自己的未来感到了迷茫。
随后,另一件事情发生了,母亲得了喉癌,这件事从根本上改变了他的人生道路,阿孝咕仿佛突然间发现了自己骨子里一种温情脉脉的东西,那天夜里,母亲的病又一次发作了,他一直呆立一旁,默默地看着姐姐在母亲身前忙碌,这时,窗外有人叫他,他的兄弟们带着刀要去和另一个帮派火拼,可是阿孝咕没有去,与母亲的生命相比,似乎一切都已变的微不足道了。
于是在母亲的葬礼上,我们看到了他的眼泪,看到了一个浪子的羞愧,感伤和忏悔。
仍然记得中学课本上余光中那首叫做《乡愁》的诗,当时不知道什么是乡愁,后来离家出门方懂得是一种浓烈的感觉,浓烈到可以令你在某个孤单的夜里流下泪来。
后来听罗大佑的《乡愁四韵》,先是被古筝般飘零的节奏迷住,后来读懂了歌词,知道那是余光中的另一首诗,不明白为什么只有台湾人能将“乡愁”演绎的如此楚楚动人。
而侯孝贤的片子里,乡愁始终都是淡淡的,风里来,云里去,在《童年往事》中,它便是那些随时可以丢掉的藤桌,藤椅,就是父亲坐在藤椅上叙说的往事,就是祖母经常寻找的那条回梅县的路,还记得祖母带阿孝咕“回乡”的那个下午,阳光很亮,两个人,一老一小走在那条风尘仆仆的路上,阿孝咕好奇地问祖母故乡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祖母不回答,实际上在她头脑中故乡早已虚化成一个概念,一个影子,隔着天和海,遥遥地呼应着。
但所谓的乡愁,只是属于台湾上一代(或两代)人的乡愁,它是由一个特定的历史时间衍生出的,随时光的流逝而恬淡,至少在侯孝贤、朱天文这一辈人的头脑中,它已经模糊的有些眉目不清,犹如一些碎片,以影像和声音的姿态飘散,如今,两岸实现了三通,在各种探亲、寻亲的活动轰轰烈烈之后,那种乡愁已不复存在,它随那一代人的生命埋在了土里,只是在某个特定的瞬间闪烁出微光。
在描绘一个大家庭的片子里,亲情是无法回避的,尽管侯孝贤描绘亲情的笔法是疏离和散淡的,祖母与阿孝咕的情感就是每天叫他回家吃饭,就是带他走上那条回故乡的路,就是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舞起手中的青芭乐,而阿孝咕呢,他与祖母及所有家人的情感都蒙胧恍惚,因为与家相比,他更迷恋那个与伙伴们嬉戏、作乐的街头,等到他成长了懂得爱与被爱,那些所爱的人却一个个离去,就是这一种难言的悲哀,于是在侯孝贤内敛、压抑的独白里,我们依旧可以听到一种颤栗,噼啪作响,犹如一堆即将燃尽的干柴。
父亲,作为这个大家庭的主宰,他的情感却被有意淡化了,就像他本人总是被安放在一把逆光的藤椅上,因为生了病,他表达爱的最佳方式就是远离他的亲人,他的灵魂在此时呈现出一种高贵的姿态,而实际上这种高贵是属于这世界上每一位父亲的,他们一样讷讷无言,吝啬于将“爱”挂在嘴边,总是将自己打扮成一副坚硬挺拔的样子,绝非耍酷,只是生命中存在的一种无法摆脱的惯性,水一般流淌,将所有的柔软和慈悲收敛于内心。
而母亲,却成为了这个家庭真正的核心,在片子里她很少有表情,第一次出现是在厨房的炊烟中,随后因为阿孝咕偷了家里的钱而在街上追打他,她与丈夫之间很少有语言交流,没有任何的耳鬓厮磨,甚至连目光都是躲闪的,可是当丈夫在她面前猝然死去的时候,她却几次哭泣到昏厥,那是一种真正的相濡以沫,绝非爱情两个俗字所能包容,而她对儿女的情感也只是不经意地闪烁于只言片语,记得那个雨天,惠兰出嫁之前,母亲与她坐在堂屋的榻榻米上,把自己结婚时的戒指送给她,跟她说起往事,有很多事是第一次提起,因为她知道从此以后女儿将属于另一个家庭,她就这么时断时续地说着,想着,然后继续说着,女儿在一旁只是默默地听,似乎母亲的形象第一次在她眼前明晰起来,就在这个雨天,母女俩有些许隔膜的心灵,一点点地靠近,并以一种隐秘的方式相互融合了。
母亲生病以后,这种亲情得到了更淋漓的体现,惠兰要接她去台北,可是她却絮絮叨叨着对家里的千般,而母女俩从台北归来以后,阿孝咕一直牵挂着母亲的病情,又害怕洞悉真相,于是他只能默默地在他们身边徘徊,那种期期艾艾吞吞吐吐的情感被侯孝贤拿捏得妙到分毫。
此外,影片还弥漫着一股浓浓的宿命的味道,在片头的独白里,侯孝贤提到在他小时候曾去先生那儿算命,先生说他长大后会当大官,从此他得到了家人的宠爱,母亲也曾说起他各个、姐姐从前的故事,说他们命不好,那时侯家里穷,各个阿忠的身体一直很弱,而阿孝咕出生的时候刚好家境有了好转,有牛奶喝,姐姐给他的评语是聪明+运气。
一直记得片中的一个场景,是阿孝咕考上省属中学的日子,一家人喜气洋洋,姐姐跪在地上擦地板,突然说起话来,说起她从前去台北考一女中的日子,带着阿孝咕,在火车上请他吃红豆冰,刚开始她一直笑着,后来说到了父亲,说到当年考上了一女中却不得不放弃的遗憾,她又突然沉默了,喃喃地说一句:要是当时去念一女中就好了,随后便离开,镜头一闪,她已在房内痛哭,一种面对命运的无力和伤感仿佛于一瞬间随泪水喷涌出来。
而阿孝咕身上,更体现了这种命运的反复,他本是一个聪明上进的孩子,可父亲死后,他却沦落街头,逃避于一种打打杀杀的感官娱乐中,而后来。在他准备拿起刀与人火拼的那天晚上,母亲突发了重病,使他不得不留在家里,他的那把刀被伙伴们拿走了,似乎暗喻着他将逃离这种刀光血影的日子、归于平静,他决定去考军校了,于是在街上第一次向吴素梅手中塞了张纸条,想不到吴素梅却回了一句:“等你考上大学再说吧。”后来,正是这句话话改变了他的命运,他没有去考军校,而是参加了当年联考,虽然未考取,可是我们谁都知道他的人生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漂向另一个目标.
现在想想,如果那一年他真的去考了军校,或许我们的世界就会多一个士兵,而少了一个天才、伟大的导演了。
影片的结尾,依旧是侯孝贤的独白,依旧是淡淡的、粗糙的声音,而画面中是老祖母死去时的场景,这时音乐响起,很静,很美,如同水滴,裹挟着那声音和情感渗透到我们心里,一不小心就会流下泪来。
“
一直到今天,我还常常想起祖母那条回大陆的路,也许只有我陪祖母走过那条路,还有那天下午,我们采了很多芭乐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