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镇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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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山水之间 |
第二十章
听老高说完他和妻子的事,唐雁问:“这么多年来,你就没想过再找一个?”
“想过。”老高搓搓手,往掌心吹口气,道,“可我总觉得她还会回来。她也一直没找。”
唐雁一时找不到话说,看着老高满头花白的头发。正午的阳光下,他透出汗渍的圆
领短袖衫蒸出一缕微微的酸馊。“咱们回去吧。他们该等着吃饭了。”
老高怔了一下,说:“我就不回去了,从这里直接下山吧。”他把钥匙放到唐雁手里。突然叫了声“唐老师”。
唐雁奇怪地看着老高涨红的脸,等他说话。老高踟蹰了会儿,盯着唐雁的眼睛说:“你能让我拥抱一下吗?”
唐雁愕然地睁大眼睛,下意识地退后一步。
“我是说,我是说,”老高窘迫得不知所措,汗水顺着鬓角淌下来,“就像老同学老朋友见面那样,那样。”
唐雁心里钝钝地痛了一下,又朝前跨出一步。老高张开胳膊轻轻抱住她,深长地吸一口气,放开她转身朝山下走去。唐雁看着他的白发在下山的石阶上跳跃,渐渐隐进浸透了阳光的雾岚里。
唐雁有些发蒙,自己也没觉察地吐出口幽深的叹息,刚出口就被劲峭的山风吹走了,带动短短的头发一阵飞扬。老高的汗酸气还残留在胸前,盘旋出一些讶然一些疼痛还有一些莫名的感伤。这是一次除梁文语以外的男人的拥抱,往她身体里注入了一种别样的感觉。昨天晚上的温存过后,梁文语搂着唐雁,跟她说岳蓊若、傩疯子和老高的事,叹息道:“要是岳蓊若这样的乡绅还有乡村建设的发言权,要是像老高这样的官员还留在高位上。”那会咋样呢,梁文语没说,唐雁也没问,自从嫁给老师后,她就把自己圈进他的书斋,对外边的人和事渐渐失去了兴趣。中午吃饭时,她从老高端起酒杯的眼神里触碰到不同于梁文语那样的书卷气。那是一个从炮火硝烟中冲杀出来的老男人,在漫长苦难里,在温婉的女性气韵中,摔打出来的不动声色的风度。只可惜它萎靡在那件散发
着汗酸味的老头衫里。
唐雁抬起双手拢拢头发,慢慢往回走。结婚后,除了梁文语为数不多的出国访问和去外省讲学,他们很少分开过。先生每到一地,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明信片上写满露骨的情话寄给唐雁。在同事和那些梁门弟子的取笑中,唐雁幸福得像飘浮在阳光里的羽毛。她偶尔离家几天,回来时乱成一塌糊涂的书桌上的冷馒头,和卧室里孤寂的单身男人味,总是叫她心疼得几乎掉泪。他想象不出老高十年的鳏夫生活会是个什么面貌。无数个虫鸣阶前,雨打屋檐,雪落窗台的漫漫长夜,那些浪漫恋人恩爱夫妻间的风花雪月,该会以一种什么样的姿态走进他那间小屋落寞的窗口,他该怎样消受那些曾缱绻于枕侧的夫妻间独享的暧昧昵称、流转眼神和呢喃梦呓,倾听手指滑过肌肤的轰响,慢慢滑落到微风窸窣的窗外。还有那些舔舐被批斗的羞辱和伤痛的时刻,那些该举家团聚的节日,大概也只能像欣赏一个人的手指皮影一样,纵使墙壁上幻化出风情万种,灯前头也只有自己的一双手在孤寂地搬弄。唐雁忽然想起很多俄罗斯小说里描绘过的场景,那些被流放到西伯利亚的囚徒,拖家带口跋涉在茫茫冰雪里,风雪中夫妻相拥的蹒跚背影,透出橘红色的温情。她很后悔刚才没结结实实地给老高一个拥抱。
身上泠泠地落满清凉。唐雁抬起头,头顶上飘过一大片云彩,山头笼罩在湿漉漉的墨绿色里,把满山金灿灿的阳关裁出一个大洞。
头顶上飘洒下亮闪闪的雨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