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吃饭的时候，母亲说：“一会儿去你秦姨家，她这几天感冒了，可总是高烧不退，吃了药也不管用呢。”

“怎么不去医院呢?”我有点着急，秦姨是母亲的远房表妹，和母亲如同亲姐妹。

“哎！"母亲深深地叹气，"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个瘸子......”

不等母亲说完，我起身向秦姨家走去，长长的胡同里有微弱的光，惨淡地照在她家院墙外，墙头长了许多荒草，被风吹动，在若有若无的暗影里凄凉地摇曳。脸上感觉凉凉的，我知道那是泪水，那些无根的草儿，像极了秦姨，在人生的风雨中无力地飘摇，挣扎。是瘸子开的门，满身的酒气，见到我来，那张丑陋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猥琐的笑，我没有搭理他，径直走进去，院子里一股股刺鼻的劣质酒味扑面而来，熏得人直想呕吐。“你又喝酒了？”我问他，他一跛一跛地跟在我身后，嘴里像含着块热地瓜，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喝了，嗯嗯，额......”“怎么不喝死你！.........”我愤愤地说，但是立即被随后追来的母亲呵斥住了：“咋和你叔说话呢？！”

昏暗的灯下，屋子里凌乱不堪，桌上乱七八糟地摆着瘸子吃剩下的脏东西。秦姨斜倚在床头，她伸出手，指指床边，示意我坐下。她的头发凌乱，脸瘦成巴掌大，一双眼睛深陷，浑浊无神，颧骨显得更高了。我摸摸她的头，滚烫滚烫。“咱们去医院！”我说，掏出电话，准备打电话。

“不要......”秦姨无力地说，“不要让晶晶知道.....”

我点点头。晶晶是秦姨的女儿，今年十九岁，在外地上大学。

在一旁的瘸子用很细小的声音问：“那，要治病，钱总可以拿出来了吧？”

见我用恶狠狠的目光盯他，他佝偻着背，灰溜溜地，一瘸一拐地出去了。

一个星期后，秦姨被诊断为胃癌，已经晚期。母亲接受不了这个事实，精神垮了下来。她对我说：“你秦姨早就预料到自己的病不好了，她想让咱们帮她。”

“当然，会帮她找最好的专家。”看到泣不成声的母亲，我安慰她说，“你放心。”

母亲摇摇头，“说的不是这个......是帮助联系晶晶的亲生父亲。”

“ 找他干嘛？”我不解地问。

母亲说，秦姨不久于人世，晶晶怎能办？不能把她留给那个每天醉醺醺的瘸子，应该让她回到亲生父亲身边去，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见过秦姨的照片，年轻时的秦姨非常漂亮，瓜子脸，丹凤眼，身材高挑，她是小镇周围远近有名的美女，身边有众多的追求者，其中就有某镇长的公子，他们偷偷地相恋了。可是因为门不当，户不对，遭到镇长夫人的强烈反对，两人被硬生生地拆散。后来镇长高升，他们全家移居省城。当时秦姨已经怀孕，她不顾家人反对，坚持把孩子生了下来，并给孩子取名晶晶，因为这是他们爱情的结晶。那个年代，在保守的小镇，这件事就像一颗炸弹，随时会把当事人毁灭。还在哺乳期的秦姨被不堪压力的父母赶出了家门。

瘸子的腿是偷东西的时候让人家打残的，品质不好，长得又丑，三十多了还找不上媳妇。他父母就把秦姨娘俩接进家门，年轻漂亮的秦姨做了瘸子的媳妇。开始瘸子一家对待秦姨和晶晶还不错，在晶晶刚要上小学的时候，情况发生了改变，镇长公子后来娶的媳妇没有生育能力，于是找人来说和，要把晶晶接走。他们还给了秦姨一张存折作为补偿，里面有十几万块钱。秦姨拒绝了他们的要求，没有把女儿给他们。可能觉得亏欠秦姨，他们也没有把存折带走。从此，好吃懒做的瘸子更有理由不出去挣钱了，每天的事情就是喝酒和要钱，秦姨自然不会给他钱。他们依然过着贫苦的生活，除了种地种菜有点收入，秦姨还四处打工，像个男人一样养家糊口。拿不到钱，瘸子喝了酒就打秦姨，记忆中，无数次和父母去他们家拉架，从瘸子手里解救秦姨，无数次看到小小的晶晶躲在院子的角落里，暗暗地哭泣。于是，瘸子，成了我今生最憎恨的人。

我最恨的人，还有那个抛弃秦姨的男人。

那个男人，接到母亲电话后的当晚，开车赶到了医院。那是一个仪表堂堂，温文尔雅的男人，头发花白的他，跪在病床前，紧紧握着秦姨的手，老泪纵横，声音哽咽，连连说：“对不起.....对不起！.....”那一刻，我和母亲在一边哭成了泪人。可是，秦姨，却很平静地凝视着他，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我知道，这么多年，秦姨的泪，早就流干了，在她的心里，已经没有了爱，当然也没有了恨，唯一有的，只是对女儿的牵挂和不舍。

秦姨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用手绢包的很整齐的东西，颤抖着递到那个男人手里，轻声地说：“里面，是你给的钱，我们一分也没动，再还给你......女儿，是你的，也还给你，好好照顾她，好好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