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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一
《红楼梦》的作者塑造人物惯用对照的写法:如黛玉和宝钗,晴雯和袭人,尤二姐和尤三姐,贾政和贾赦等。平儿和小红也是如此。
王熙凤有两个重要的丫鬟都天资聪秀,应付敏活。一个是身居权要、富有才能而眼睛常朝下看的平儿,一个是地位卑微、富有野心而一心向上爬的小红。作者在这里说明,在贵族家庭环境中的奴仆会有两种正相反的性格。
平儿这样地位的人物应当怎样写法呢?过于软弱无能,不配做王熙凤的心腹助手;精明强干了,一天也容她不下。如果平儿是紫鹃那样温和淳厚的好人,在那样一个精强狠辣的主子脚下,简直不能活下去。如果把她写成袭人一流,工于心计,善于逢迎,比至于主仆同恶相济,结成奸党,虽也有这一类的事实,但不免陷于一般庸俗小说的巢臼。
论平儿的职务,她必须忠诚地协助凤姐,平儿的地位又必须屈从于奉节;不能不说她是为当权者服务的。然而平儿本身是一个丫鬟,不是一个统治者,她能知道些奴仆们的艰苦,她不能同意于凤姐那种狠辣地压制人;他不需要聚敛资财,她不能同意于凤姐那种贪污克扣。此外,以凤姐之凶横,她当然不能违抗她;但她如果一味低头顺受,毫不挣扎,平儿也就无法生存了。在平儿的处境中艰难的处境和善良的性格是及其矛盾的,也因此把她锻炼成一个头脑清楚、手腕灵活的好姑娘。平儿的全部故事都是从这种矛盾的法则中发展出来,作者根据这种法则,很正确很仔细的写出丫鬟一个出色人物。
二
平儿凭着主人的地位和自己对人公正,在奴仆群中形成了特殊的威信。小丫头春燕折了柳条玩耍,她的娘要打她,袭人晴雯等拦阻不了,麝月就叫小丫头曲请平儿:
……众媳妇上来说道:“嫂子快求姑娘们……平姑娘来了,可就不好了!”“……她一翻脸,嫂子,你“吃不了兜着走!”说着,只见那个小丫头回来说:“平二姑娘正有事呢,……他说,叫先撵出他去,告诉林大娘,,在角门子上打四十板子就是了。”(见第五十九回)
然而平儿从来不滥用权威,还常做些体恤别人的好事。她极能理解自己的身份,顾全各方面的关系,很恰当地处理问题。宝玉屋里小丫头坠儿偷了平儿的镯子,平儿自己把这事掩饰过去。第一,怕丢宝玉的面子,第二,怕老太太生气,第三,怕袭人、麝月这般人脸上也不好看。赵姨娘要求彩云偷了王夫人的茯苓霜,惹起很大的风波,牵累很多人,柳五儿母女几乎挨打被撵;平儿就查明实情,判冤决狱,宽大结束,开脱了五儿母女,掩护了彩云和玉钏儿,又为了探春而顾全了赵姨娘的面子。各方面对她无不心悦诚服。
她常替她主子维护些人事关系。探春管家,为吴新登媳妇呕了气,正想向着凤姐找事,平儿立刻觉察到了;她小心翼翼卑躬屈节地迁就,伺候,说话得非常得体,使探春的怒气平息下去——
“……那是他们瞅着大奶奶是个菩萨,姑娘又是腼腆小姐,固然是托赖来混。”说着,又向门外说道:“你们只管撒野,等奶奶大安了,咱们再说。”……又赔笑向探春道:“姑娘知道,二奶奶本来事多,哪里照看得这些?保不住不忽略。俗语说:“旁观者清。”这几年姑娘冷眼看着,或有该添该减的去处,二奶奶没行到,姑娘竟一添减:头一件,与太太有益;第二件,也不忘姑娘带我们奶奶的情义了。”(见第五十五回)
于是探春向他提出改革的意见。关于第一件,探春要裁减姐妹们重支脂粉费的问题,平儿说出其所以重支的原故,是为了怕姑娘们临时用钱不到,受委屈。关于第二件要把园中花木生产包给老婆子专管的问题,平儿说姑娘们住在园中,怎好一味图省钱?所以他们奶奶虽有此心,也不好出口。她一套一套地对答探春明明替自己主子解释,却说得十分圆满,使听的人很舒服。
平儿虽然是随时为凤姐效忠,但那做主子的对她却照样疑忌,她们之间的矛盾关系是很尖锐而微妙的。有一次,贾琏在外书房住了一阵搬进来,平儿从他铺盖中捡出一绺女人头发;贾琏正在和她抢夺,凤姐走了进来,急得贾琏脸都黄了,平儿却不慌不忙地用言语遮盖过去。凤姐走了之后——
平儿指着鼻子,摇着头儿笑道:“这件事你该怎么谢我呢?”“这是一辈子的把柄儿。好便罢,不好咱们再抖出来。”凤姐走进院来,因见平儿在窗外,便问道:“要说话,怎么不在屋里说,”平儿道:“屋里一个人没有,我在他跟前做什么?”凤姐笑道:“没人才便宜呢!”平儿听说,便道:“这话时说我么?”凤姐便笑道:“不说你说谁?”平儿道:“别叫我说出好话来了!”说着,也不打帘子,赌气往那边去了。(见第二十一回)
一幕小小戏剧表现出主奴之间尖锐紧张的神经战;也反映出平儿深重的痛苦。关于这,只有宝玉能体会的清楚。凤姐屈打了平儿之后,宝玉曾慨叹:“贾琏惟知淫乐悦已,并不知作养脂粉。平儿无父母兄弟姊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她竟能周全妥帖;今儿还遭荼毒,也就薄命得很了。”
为了鲍二家的凤姐竟动手打起平儿来了。谁都为平儿不平?贾母说:“我知道她收了委屈,明儿我叫她竹子来替他赔不是。”当时贾母命凤姐和贾琏安慰平儿——
……平儿忙走上来给凤姐儿磕头,说:“奶奶的千秋,我惹得奶奶生气,是我该死。”凤姐儿正自愧悔……忙一把拉起来,……平儿道:“我服侍了奶奶这么几年,也没弹我一指甲;就是昨儿打我,我也不热奶奶,……”说着,也滴下泪来了。(见第四十四回)
这是多么委屈动人啊!在主奴隶属关系之下,除了最富于反抗性的晴雯之外,有谁干公然和主子对抗几句?不过平儿是一个态度温和而又富有才能的人,凤姐缺少不得这唯一的心腹;自己一切缺德的事又瞒她不了,所以她对平儿还需要里外的优容——
……凤姐笑道:“……这不是你又急了,满嘴里“你”呀“我”得起来了!”平儿道:“偏说“你”!你不依,这不是嘴巴?再打一顿。难道这脸上还没上过得不成?”凤姐儿笑道:“你这小蹄子儿,要掂多少过儿才罢?你看我病的这个样儿,还来怄我呢!过来坐下,横竖没人来,咱们一处吃饭是正经。”(见第五十五回)
然而无论平儿是怎样不亢不卑地苦心应付,总无非成为王熙凤最合用的一个工具。即使后来凤姐死了,平儿“扶正”,难道还不是做了贾琏的牺牲品?作者塑造了平儿这样的人物,使读者理解到,却也有人会处于一种矛盾、痛苦的地位,在主观上不肯仗势欺人,为非作歹,但客观命运又只能脱身于罪恶的统治者,无法脱离。平儿的善良与挣扎,会得到人们的同情;然而总不能如晴雯鸳鸯那样在人心里树立起坚决反抗性的光辉形象。
三
作者写小红,完全换了一种笔调。他有意地使她配合着一个工于献媚急于钻营的少年贾芸出场——
……正在烦闷,只听门前娇音嫩语的叫了一声“哥哥呀”,贾芸往外瞧时,是个十五六岁的丫头,生得倒甚齐整,两双眼儿水水灵灵的,见了贾芸,抽身要躲,……那丫头听见,方知是本家的爷们,便不似从前那等回避,下死眼把贾芸盯了两眼。(见第二十四回)
这样一个轻佻而聪明的女孩子,在怡红院中被排在四等的行列中,于是是她感到投限置散埋没年华的烦闷,她随时期盼着上攀的机会——
……只剩了宝玉在屋内,……只得自己下来,拿了碗,向茶壶去倒茶。只听背后有人说道:“二爷,看烫了手,等我倒罢。”……宝玉一面吃茶,一面仔细打量,……便笑问道:“你也是我屋里的人么?……我怎么不认得?”那丫头听说,便冷笑一声道:“也不认得的也多呢!岂止我一个!从来我有不递茶水拿东西,眼前儿的一件也做不着,哪里认得呢?”(见第二十四回)
低微的人们想跳过严格规定的层级而上升,就不免会遭遇阻拦。果然,小红这一突进立时受了秋纹、碧痕两个三等大丫头的抢白:“没脸面的下流东西!你可抢这个巧宗儿!一里一里的,这不上来了吗?难道我们到跟不上你么?”于是这热衷的少女因为受了挫折顿时悲观起来,她忧郁,生病,发牢骚。她灰心地说:“千里搭凉棚,没有不散的筵席,谁守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个人的去了。”话虽如此,那刚刚放开的心花又如何收敛得住?既然此路不通,就急速地转向贾芸方面去发展。小红正在心神恍惚地梦见那个少年来挑逗她,事也巧得很,宝玉派李嬷嬷去传唤贾芸进来——
[I]……小红笑道:“你老人家当真的就信着他去叫么?”李嬷嬷道:“可怎么样呢?”小红笑道:“那一个要是知好歹,就不进来才是。”李嬷嬷道:“他又不傻,为什么不进来?”小红道:“既是进来,你老人家该别和他一块儿来;……”李嬷嬷道:“我有那们大功夫和他走!……”小红听说,便站着出神,……刚走至蜂腰桥门前,只见那四目恰好相对。小红不觉把脸一红,一扭身往衡芜院去了。(见第二十六回)
小红这一套刺探和逗引的技术岂是晴雯、芳官等人所能梦想到的?后来小红利用小丫头作中间的渡手,在滴翠亭很技巧地把自己的帕子和贾芸交换,既胆大,又心细;并且还叫坠儿发下一个严守秘密的重誓。小红是贵族家庭培养出来的投机捣鬼的能手。正在醉心于恋爱的当儿,上升的机缘忽然意外地光临到了小红的面前。凤姐在山坡下招手,要使唤一个人去对平儿传话,敏感极高的小红便笑着跑了过去。凤姐虽不认识她,她却敢于回答凤姐说:“要说得不齐全,误了奶奶的事,任凭奶奶责罚就是了。”作者着力地描写她是怎样带着兴奋,运用口才,冲过别人的阻拦——
……晴雯一见小红,便说道:“你只是疯罢!院子里花儿也不浇,雀儿也不喂,茶炉子也不弄,就在外头逛!”小红道:“昨儿二爷说了,今儿不用浇花儿,过一日浇一回。我喂雀儿的时候儿,你还睡觉呢。”碧痕道:“茶炉子呢?”小红道:“今儿不该我的班儿,有茶没茶,别问我。”绮霞道:“你听听他的嘴!你们别说了,让他逛罢。”小红道:“你们再问问,我逛了没逛。二奶奶才使唤我说话取东西去。”说着,将荷包举给他们看,方没言语了。(见第二十七回)
这样一个善于奔竟的人物,果然没有被埋没,终于爬到了凤姐的身边。小红能懂得那层层制约的奴仆制度,若只凭安分与勤劳,会永远被踏在脚下;因此凭藉自己的一点才能,作为钻营的武器,求得了进身。请看他那惊人的口才吧:她对凤姐复命的时候,转述了这样一段话:
……“平姐姐说:奶奶刚出来了,他就把银子收起来了;……平姐姐就把话按着奶奶的主意打发他去了。”凤姐笑道:“他怎么按着我的主意打发去了呢?”小红道:“平姐姐说“我们奶奶问这里奶奶好。我们二爷没在家。虽然迟了两天,只管请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们奶奶还会了五奶奶来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儿打发了人来说:就奶奶带了信来了,问奶奶好,还要和这里的姑奶奶寻几丸延年神验万金丹;若有了,奶奶打发人来,只管送在我们奶奶这里。——明儿有人去,就顺路给那边就奶奶带了去。””(见第二十七回)
像小红这样一个媚骨天成、巧言令色的丫鬟,产生成长在贾府环境之中,是可以叫人相信的。同时作为奴性的结晶品来看,也是出色的令人惊奇。以这样少年,这样才智既得知遇于那样专权势、耍奴才的王熙凤,,到将来必要有所使用,是可以想象的。同时,小红既已与贾芸那样捣小鬼往上爬的少年,而又是贾府后门外孙辈结下一段姻缘,恐怕也应再发展,有交待。可是这些,我们既不能看到曹雪芹的原稿,在高鹗续作中也无所叙述。平儿在后八十回中已叫人感到不那么精神焕发,不那么常起作用,小红更无所作为,实在可惜。应该说,我们最觉得可惜得到不全是在于两个人物的声音笑貌削弱,而在于对原来写得很精彩的两个不同倾向的丫鬟性格没有得到完全的塑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