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中历代诗词综述(一)
(2012-12-04 03:0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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瘠苦虽甲天下
——陇中历代诗词综述(一)
■尚
“陇中”无疑是一个地域概念,多用以泛指甘肃中部地区。作为重要的地域概念,“陇中”一词大约最早出现在晚清重臣、时任陕甘总督左宗棠于同治九年(1870)二月上朝廷的一份奏章中,有所谓“陇右中部”“籍境苦瘠,甲于天下”之语。此后,“陇中”一词主要作为一个地域文化和地域经济的概念,开始被人们较为广泛地使用于历史地理和文学艺术范畴。西北师范大学历史地理学教授侯丕勋、历史文献学教授刘再聪在所著《西北边疆历史地理概论》(甘肃人民出版社2007年6月版)中说,陇中“是一个得名较为晚近、具有方位特征的区域性地名。……是一个自然地理区域名称,而后又变成政区名称。”若就广义而论,所谓“陇中”泛指今平凉市的崆峒区、静宁县和庄浪县,天水市的武山县、甘谷县和秦安县,定西市的通渭县、陇西县、临洮县、渭源县、漳县、岷县和安定区,临夏回族自治州的临夏市、临夏县、康乐县、永靖县、广河县、和政县、东乡族自治县和积石山保安族东乡族撒拉族自治县,白银市的白银区、平川区、靖远县和会宁县,兰州市的永登县、皋兰县、榆中县、城关区、七里河区、安宁区、西固区和红古区等30多个县区。就狭义而言之,“陇中”指今定西市的六县一区,即通渭县、陇西县、临洮县、渭源县、漳县、岷县和安定区;若从历史地理的角度来考察,至少还应该包括今兰州市的榆中县,白银市的靖远县、会宁县,平凉市的静宁县,以及天水市的武山县、甘谷县、秦安县等,共十四个县区。这里所要论及的“陇中历代诗词”,仅就今定西市六县一区的古代诗词而言。
一、文人创作出现之前的陇中古代诗歌概述
(一)《诗经·秦风》相关篇目与陇中有关的歌吟
甘肃中部部分区域先秦时期隶属于秦国领地。《诗经·秦风》共有十篇,依次为《车邻》《驷驖》《小戎》《蒹葭》《终南》《黄鸟》《晨风》《无衣》《渭阳》《权舆》。其中《驷驖》《车邻》《小戎》《蒹葭》诸篇,均描写秦人东迁前在今秦州区、甘谷县、武山县乃至陇西县一带的活动。如《驷驖》是一首狩猎诗,应该说与秦地(即陇右)密切关联。《毛诗序》谓其“美襄公也。始命,有田狩之事,园圃之乐焉”。秦襄公派兵护送周平王东迁洛阳有功,始被周王封为诸侯,后又西逐犬戎,遂拥有岐、丰八百里之地,为秦国日益强盛奠定了坚实基础。秦襄公的武略自有值得称道之处,而狩猎历来即作为君王讲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此诗所述反映了当时秦国的强大。该诗叙事、写景高度浓缩,以突出典型场景和主要人物,并善于抓住富于表现力的瞬间和细节,因而虽只是窥豹之斑,却能使人想见全豹,其艺术概括力是很值得借鉴的。另据考证,《诗经》中叙写狩猎的名篇有二,即《大叔于田》与此篇,前者反覆铺张,以繁见长,后者精要省约,以简著称,而这恰恰代表了我国古代文学的两大传统手法,也体现出关陇文学的简省特性。再如《小戎》篇有“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诸句,唐孔颖达疏引《汉书·地理志下》:“天水、陇西,山多林木,民以板为室屋……故《秦诗》曰‘在其板屋’。”诚所谓“陇中瘠苦甲天下,历代何乏好诗家?上古先民早有吟,板屋心曲入秦风”(拙作《陇中千年诗史放歌行》)。
(二)汉乐府诗《陇西行》盛赞陇中“健妇”形象
在众多的汉乐府诗中,赞美女性形象的诗篇很多,其中不乏在文学史上占有重要一席之位的经典作品,如《孔雀东南飞》《陌上桑》《羽林郎》等,这些名篇佳作分别塑造了刘兰芝、秦罗敷、胡姬等栩栩如生、聪明贤惠的女性形象,讴歌了属于那一时代的女性文明。在这些专门继承屈原楚骚“香草美人”传统题材以塑造女性形象的名篇佳作中,有一篇讴歌陇中地区妇女的篇目,它就是以陇上名城陇西命题的《陇西行》。
《陇西行》属于汉乐府诗中的《相和歌辞·瑟调曲》,全诗三十二句,均以五言出之,是汉乐府诗中较为成熟的作品,是从群众集体创作五言诗向文人五言诗过渡成熟时期的作品。其诗曰:
天上何所有?历历种白榆。
桂树夹道生,青龙对道隅。
凤凰鸣啾啾,一母将九雏。
顾视世间人,为乐甚独殊。
好妇出迎客,颜色正敷愉。
伸腰再拜跪,问客平安不?
请客北堂上,坐客毡氍毹。
清白各异尊,酒上正华疏。
酌酒持与客,客言主人持。
却略再拜跪,然后持一杯。
谈笑未及竟,左顾敕中厨。
促令办粗饭,慎莫使留稽。
废礼送客出,盈盈府中趋。
送客亦不远,足不过门枢。
取妇得如此,齐姜亦不如。
健妇持门户,亦胜一丈夫!
全诗塑造了一个从容大方地招待宾客而迎送有礼的“健妇”(此谓刚强自立的妇女)形象。从全诗内容可以看出,之所以认定《陇西行》是以陇中人民特别是陇中地区妇女为题材,究其原因有三:一是诗的题目采用了陇中历史名镇陇西的名称。陇西历来是我国古代西北重要的历史名镇,是军事要地和商贾聚集地,是陇中地区乃至陇右地区(即甘肃)的政治和文化中心,以“陇西”为民歌之题目,很好地说明了陇中地区的人文盛况和民俗风情。二是从“氍毹”这一特定事物名称可以证明。“氍毹”一词,著名语言学家王力先生注解为“毛织的地毯,陇西(今甘肃东南部)一带多用以铺地”(《古代汉语》,中华书局1981年2月版),从而可以说明这首民歌出自陇中地区。因为当时“氍毹”是西域产品,中原(皇室、贵族除外)大多地区还没有这种东西。三是从诗中的民俗风情可以佐证。如“请客北堂上”就是形象再现了陇中地区人民热情好客、待人以尊为贵的品行。陇中人民待人就是首先把客人请在向北的客房以示尊敬和重视,这一直是历来陇中人民所恪守的优良传统礼仪之一。
《汉书·艺文志》说:“自孝武立乐府而采歌谣,于是有代、赵之讴,秦、楚之风。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亦可以观风俗,知厚薄。”自诗歌被当作教化人民的工具以来,即有“小子何莫夫学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季氏》);“入其国,其教可知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礼记·经解篇》);“观风俗,知厚薄”(《汉书·艺文志》);“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歌咏之,歌咏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诗大序》);“正得失,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毛诗序》)等诸多诗教之说。作为继《诗经》《楚辞》之后,我国古代诗歌史上又一壮丽景观和诗歌新范本的乐府诗,一直是愉悦人民、教化人民、讽谏劝戒的文学素材和生动教科书。正是基于“感于哀乐,缘事而发”(《汉书•艺文志》),故《陇西行》在盛赞陇中地区人民,主要是妇女招待宾客从容大方、送迎有礼的行为,生动地再现陇中地区民风淳朴的同时,也为陇中人民树立了一个学习和效仿的标杆,劝戒人民以达到“温柔敦厚”的审美意蕴。
那么,《陇西行》究竟塑造了陇中地区一个怎样的“健妇”形象呢?诗中“取妇得如此,齐姜亦不如。健妇持门户,亦胜一丈夫!”这四句是对“健妇”形象的高度概括。“亦胜一丈夫”,这在封建男权统治的社会里,如此盛赞一个低阶层劳动妇女,又是何等的难能可贵。“齐姜亦不如”,所谓齐姜者,指春秋战国时期齐国的姜姓女人,历来以聪明能干而著称于文史,《诗经·陈风·衡门》中就以“岂其取妻?必齐之姜”的诗句来赞美齐姜女人。况且诗中所讴歌的“健妇”还胜似“齐姜”几分,可见当时人们对陇中妇女的由衷赞美和礼遇有加。
(三)唱叹有情、感慨深沉的政治抒情诗《采薇歌》
《采薇歌》最早见载于《史记·伯夷列传》。其诗为:
登彼西山兮,
采其薇矣。
以暴易暴兮,
不知其非矣。
神农虞夏忽焉没兮,
我安适归矣?
于嗟徂兮,
命之衰矣!
伯夷、叔齐是商朝末年孤竹国国君墨脱初的长子和幼子。历史上表彰这两个人,主要基于两点:一是不贪权势。孤竹国君生前拟让位于幼子叔齐。在他去世后,叔齐让于长兄伯夷,但伯夷不受逃去,叔齐也不肯继位而逃去,王位便由中子继承。故晋代吴隐之诗《酌贪泉》说:“古人云此水,一歃怀千金。试使夷齐饮,终当不易心。”二是反对周武王伐纣。伯夷、叔齐在逃离孤竹国之后,前去投靠西伯姬昌(周文王)。但姬昌已去世,其子姬发(周武王)起兵讨伐商朝的末代君主辛纣。《史记·伯夷列传》载:“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义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饿死于首阳山。”可见伯夷、叔齐兄弟俩是以家庭内部倡“孝”、庙堂之上倡“仁”来反对武王伐纣的。而在周朝建国后,宁可饿死,也不愿为周朝出力。这在历史上被认为是“舍生取义”的典型,因而备受后人称赞。孔子说他们“求仁而得仁”,是“古之贤人”(《论语·述而》),韩愈更作有《伯夷颂》专文加以颂扬。《采薇歌》即是伯夷、叔齐“义不食周粟”、饿死之前的绝命辞,与其“叩马而谏”武王伐纣的进言,同是最可足以表现人物思想性格的言辞。
《采薇歌》是一首袒露心迹、毫不矫饰的抒情诗,也是一首爱憎分明、议论风发的政治诗。全诗情理交融,在“以暴易暴”的议论中渗透着卑视鄙弃周朝的强烈感情,在“我安适归”与“命之衰矣”的感慨中隐含有同周朝势难两立的清晰判断。作品用语简洁,结构转折自然,首尾呼应,一气呵成,而风格质朴,于平实之中却不失流利。总的说来,这是一首表现较为成功的歌谣体的小诗。至于如何看待这首诗的思想内容,归根结底,是一个关系到如何评价武王伐纣的问题。孔子从道德自我完成的角度抽象地肯定伯夷、叔齐“求仁而得仁”;实际上,这是对武王伐纣的正义性的否定。从政治上看,褒扬伯夷、叔齐,等于是在提倡忠于一家一姓的愚忠,是符合历代统治阶级的统治需要而与历史的进步格格不入的。在这一点上,具有民本思想的孟子的见解十分高明通达。他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尽心下》)又说:“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所以孟子虽也多次称颂伯夷,但仍给予“伯夷隘”(《孟子·公孙丑上》)的不客气的批评。所谓“隘”,也就是器量太小,只求洁身自好,不能容人容物,也就是一种经过精心修饰的个人主义。上述孟子的几段话,是对伯夷、叔齐以一己的思想道德原则作为立身处世的最高准则,而不能以人民大众的爱憎为爱憎,从而站在了“顺乎天而应乎人”的“汤武革命”(《周易·革卦》彖辞)的对立面上的直接或间接的批评,同时也可看作是对这首表明伯夷、叔齐“义不食周粟”心迹的绝命辞《采薇歌》的思想内容方面的深中肯綮的评价。这样看来,这首《采薇歌》尽管唱叹有情,感慨深沉,但从思想内容的角度评价,却是并不值得加以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