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画像（组诗）

王国良

 

1.自画像

 

画了几次，越来越像父亲

国字脸，细眼睛

不苟言笑的样子

像一幅线条硬朗的木刻

 

并不像看到的那么冷

稍一走近热浪就会扑面而至

 

不会把假笑堆在脸上

不笑其实就是在笑

真笑起来，倒有点像哭

 

有颗孝心，却不会完美地表达

天生愚笨，多亏一个“勤”字

成全了自己，也成全了别人

 

倔，是把双刃剑，拔出来

常会伤己也会伤人，改变

是必须的，如大江东去，鸿雁归来

 

2023年5月

 

2.建兴中学

 

曾是小兴安岭建兴林场的

最高学府，我也是第一个

从知青点考入的代课教师

 

那时，白桦林还很年轻

就像我站在讲台上的样子

 

学生都扭动着葵花般的脸

看一块挂在墙上的黑土地

长出梦幻的草参花，命运的红松林

 

我蘸着林涛和月色写教案，写青春

写着写着，就把自己写到了山外

 

当我归来，校园已没入菟丝和灰灰菜

几只百灵正在模仿音乐课的歌声

 

不是所有的坍塌，都能得到重建

不是所有的离别都能等到归来

我两手空空，只背回一轮思乡的月亮

 

群山云雾蒙蒙，村庄炊烟袅袅

只有来自树根的诺敏河滔滔不绝

还在讲述大山的倒影，日月的沉浮

 

2023年03月08日

 

3.忘 了

 

常忘记自己的生日和年纪

只记得属鸡，美丽得像一幅年画

每一声啼叫，都是对黑暗的驱离

 

忘记的还有曾经的大红证书

早已随晚霞飘去，成为黄昏的背影

烫金的名字像一粒粒石子，铺上小道

任蓝色的风，悠闲散步或挥鞭驰骋

 

忘了真好，那些姓名之外的称谓

偶尔被故旧提起，总要在陌生中握住熟悉

那些曾一起趟过寒冬的老友

才是今生最温暖的回忆

 

忘了就忘了吧，那串苦辣酸咸的日子

就如树上摘去的果子，码进果盘

依旧是一道舌尖上的风景，做成果酱

多年以后开封，也是一罐时间的蜜

 

总有些东西萦绕于怀，念念不忘

我是两位耄耋老人的儿子

我是下岗妻子的丈夫，我是涉世不深的

女儿的父亲，更是祖国的十四亿分之一

岂敢忘记：尽孝 尽责 尽忠

 

忘了和记住，都是良知的兄弟

即使老成雪山，也要记住青松白桦

即使流成诺敏河，奔向大海

也不能忘记小兴安岭滔滔不绝的乳汁

不能忘记小兴安岭的黑崴子

一条无名小河轻声细语的叮嘱

 

2020年1月12日

 

4.我老了一定很丑

 

二十岁时像四十岁

五十岁时也像四十岁

在一些人的嘴里，我这张国字型的脸

具有很大的欺骗性

 

其实，一切都有因果

幼年时，做老师的父亲每月只有几十元的进项

还要周济他的学生，都在长身体的几个孩子

土豆白菜就是饭桌上你推我让的美馔佳肴

 

子承父业，忙得很少去照镜子

自己的容貌多半是道听途说

偶尔看看年过八旬的父亲

才知道，那应该就是我老了之后的样子

 

一脸皱褶，裹着慈祥

沉默时像一枚心怀悲悯的核桃

而他的那些凤凰一样飞出山沟的学生

都说他一点没变，还是从前的样子

 

时间的刻刀，依旧在雕琢着我和岁月

等我老了一定会很丑，但相由心生

如果把真善美在心底积攒多了，就会像枯荷

即使很丑，也会有余香从佝偻的影子里淌出来

 

2019年1月16

 

5.自画像

 

细碎的皱纹，如成吨的砾石

摊开悠长的时光，铺成一条

从大山深处趟出的羊肠小道

 

昏花的眸子里，世界越发

清晰，却把雪花当成梨花

让香喷喷的日子如影随形

 

笔挺的西服，被胸廓

挤满跌宕的峰峦，不时有阵阵山风

带着关东小调逶迤穿越

 

两只粗糙的手，把逝去的青春和粗犷的

伐木号子，劈成桦木柈子

点燃记忆的篝火，陪伴灵魂独舞

 

生命的积雪在山巅飘荡

向故乡诺敏河畔的芦苇

频频张望，鞠躬致谢

 

在办公室最后的灯光里

透视远去的岁月，切除懈怠的病灶

清晨再次启程，大步追赶夕阳的背影

 

2016年11月06日

 

6.我有另外一个名字

 

我还有另外一个名字，被叫做6号1

从炎夏躺到凉秋

一张病床，写满了

变了颜色的青春日记

 

总有天使的脚步轻轻走来

把阳光吊在缠满微笑的铁架上

一滴滴输入血管

 

然后，留下一堆鼓励和叮嘱

轻言细语像春风

吹绿了四十余载的回忆

 

还能叫出她们的名字

每次默念，那些白鸽般的背影

都会从岁月深处飞来，落满感恩的广场

 

活着就要让别人远离死神，健朗地活着

活成一株白玉兰，一棵香樟树

 

有时，我也模仿她们的语调，呼唤

6号1，回声响彻夜空，激活了一群群星星

 

2016年8月

 

7.钟 声

 

那时，我在大山里的中学任教

敲钟人是个木匠，钟声就像用尺子量过

每一声正好等于我的两步

 

当最后一声落地，我正好在讲台立定

我的学生大多是伐木工的孩子

对伐木工出身的我，有着天然的亲近

 

在钟声中，看他们像小树一样拔节

我也在准备近在咫尺的高考

 

每夜都在心里敲响一截看不见的铁

有时敲得火星四溅，照亮了寂静的山村

 

钟声过后，讲台上下，仿佛被木匠

用一根钉子钉在了一起，每个人

都像一条树根，大口吸吮看不见的泉水

 

当我告别大山，全班学生都站在校门口

轮流敲响大铁钟，为一个背着故乡的人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