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揣一片白桦林（组诗）

文/王国良

1》午夜满洲里

 

北国以北，国境线上的绿松石

浸满血泪的栅栏

抚摸你的创伤，目光挂满悲歌

 

你从来都不是弃儿

曾是大清国的宝贝

遥远的啼哭，就扯疼京城的神经

 

时光穿越远去的故事

午夜，你与俄罗斯混血

灯火通明的酒吧，围坐异域风情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夜半在中国最后的小城落座

 

丰腴的金发碧眼

高举琥珀色酒杯

灌溉茂密的乡愁

眼眸如炬，要点燃半城绿风

 

宽阔的街道，人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异邦的民间小调让月亮失眠

涛音浩荡，随着一江星光奔腾远去

 

2》五大连池的珍珠梅

 

一丛，一片，像袖珍的森林

以顽强的生命，在死寂的石海

隆起一堆堆翠绿的篝火

 

也叫“山高粱条子”，蔷薇科灌木

永远长不成参天大树，却活成了

贫瘠的富翁，“梅”的楷模

 

它们像时间的“钉子”户

只要根在，就把自己钉在岩缝

为过路的野兔 狐狸搭建一座驿站

 

把火山岩，当做肥沃的黑土

风吹雨打，雪压霜欺，生生不息

蕾如白亮的珍珠，花似梅花朵朵

 

也会模仿北方的红高粱

举起火焰般的穗子，照亮黑乎乎的

岁月，点燃跋山涉水的眼神

 

抚摸 喟叹 沉思，离开时，自己

仿佛也变成了一株行走的“山高粱”

爬坡上坎，抖落一路淡远的梅香

 

3》五大连池的石头

 

也叫火山岩

黑色，让它们更像时间的灰烬

远古的遗骸

 

不止一次来拜谒

拍照，合影，彼此相望

然后再淡出粗粝的沉默

 

那块远看如蟾蜍的石头

依然张开大口

像在无声的吼叫

为凝固的瞬间，冷却的血脉

 

又像在等待暮色降临

瞅准时机，猛然跃起

把滚烫的落日吞入肚腹

 

接骨木 老白桦 珍珠梅

依然傲立于岩石缝隙

还是十五年前的样子

而我已变成一个驼背的老者

 

一想到，当我们离开这个世界

它们还在老地方迎接我们的子孙的子孙

胸腔里的血就会涌起一股感激和敬意

 

旅游车渐行渐远，而每个人的怀里

都揣着一片翻花的石海，白龙洞的传说

药泉山钟灵寺悠悠的钟鸣

 

4》五大连池的树

 

在这片时间的废墟上

地火并没有死亡

而是以树的方式扭曲着生长

即使脚下贫瘠得只有尘埃

 

那些黑山榆小白桦啊

老得像挂在墙上的先祖

依旧拄着一把瘦小的骨头

抠开黑黝黝的岩缝寻求生路

 

在火山坑百米以下

仰着伶仃的脖子，翘望上面的世界

用太阳的余光照亮低矮的歌声

给大地的伤口包裹上春色

 

栈道旁摇晃着岁月的背影

站成远古的遗言

用仅有的几片叶子

为游人的眼神送上甜蜜的拍打

 

你活在苦难的幸福里

就像我远在大山深处的乡亲

固守一片田园，不让大地荒芜

 

5》怀揣一片白桦林

 

蹲在村后的小河边洗脸

就会看到两片白桦林

水里一片，河边一片

 

水里的摸一把，就会抓上

一条细鳞鱼，银色的鳞光

苗条的身段，如白桦树的灵魂

 

长在山上的那片，抓一把

就会沾回两手鸟鸣，厚厚的月光

 

还有一片白桦林

就揣在我的怀里，打开荧屏

林子里就会走来一个小村

 

小学校后的老屋，老屋前

一片开花的李子树，树下的小板凳

坐着奶奶和爹娘，头上

都落满了粉白相间的花瓣

 

走的越远，那片白桦林

离我越近，在眼前，在胸口

数着我砰砰的心跳

 

6》大山里的土豆

 

刨开带着冰碴的塔头甸子

把切成块的土豆塞进大兴安岭

就会长出一片开花的六月

 

姐姐常摘下一朵，插进梦

插进山歌，唱出一轮弯弯的山月

 

饥馑之年，它就是种在土里的粮仓

奶奶颠着小脚守着护着

生怕土豆地，被谁安上轱辘推走

 

饭桌上堆的是它，菜锅里炖的是它

上学的饭盒里装的也是它

 

吃着吃着，妹妹就变成了

达子香一样的山妮，哥哥

就长成了大山一样的壮小伙

 

告别老家，行囊塞满了母亲的烧土豆

贴在背上，就像大山滚烫的叮嘱

 

7》桦树皮

 

当知青那会儿，常用桦树皮

订成本子，一有感慨

或诗歌，就记下来，下班后

就挂在野鹿吃不到的大树上

 

整个冬天大雪覆盖的大兴安岭

都喊着“顺山倒”的号子

我每天抡起一把大斧，为伐倒的青杨

紫椴，和旁逸斜出的北风砍掉枝丫

 

树干有多少疤痕，就有多少

流泪的眼睛，与湿漉漉的眼神对视久了

我也成了喜欢流泪的树

 

常把猎人拴在林子的套子解下来

给狍子和野兔留一条回家的路

 

写春风秋雨，也写草参花的苦

野草莓的甜，而岁月如湍急的法别拉河

拐过一场春雪，就把我带出了大山

成了一棵移植他乡的白桦

 

出山之夜，桦皮本像一沓磨损的月光

送给梅花鹿做了晚餐，呦呦鹿鸣

响彻山谷，像在诵读冰雪煮过的句子

 

8》草木谣

 

如果不是从大兴安岭离开

我也会长成一棵老桑芹或水冬瓜

 

它们是草和树，多像人的名字

老桑芹包饺子，白玉的皮翡翠的馅

每次吃饺子，香味都会飘到大山外

 

水冬瓜是一种树，挺拔得像个帅小伙

却长不成参天的乔木，只好用来烧火

点上就会腾起火焰，送给我一个暖冬

 

所有的草木都有一个好听的名字

爆马子，黄菠萝，水曲柳，野丁香

读起来像不像一首长着木纹的歌谣

 

我爱它们，常坐在它们中间读落日

听法别拉河叮咚的脚铃，野鸽子咕咕的低语

 

体内也植入了白桦的高洁，苍松的风骨

走出大山，常有人向我打听上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