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覆盖的诺敏河（组诗）

王国良

 

1》屋顶的雪

 

从高速公路望过去

大地一派洁白，仿佛时间

速度和乡愁都是雪做的

 

仔细看，大雪之下

还压着一个个寂静的村落

压着偶尔大呼小叫的鸡啼和牛哞

 

只有炊烟从白雪里冒出来

才知道生活已燃起灶火，正蒸着

粘豆包 大馒头，和来春的盼头

 

一时还找不到没有雪的屋顶

每个小村都像商量好了：有自己

住的地方，就有雪落脚的家园

 

每下一场雪，小村就会矮下去

几寸，直至与雪融为一体

成为雪的思想，雪的骨骼，雪的根须

 

2》雨 水

 

我所在的大东北

雨水落在日历上是节气

如果落在大地上就成了传奇

 

真想把南方和北方掉换一下

让南方小伙穿上棉袄棉裤

让东北姑娘穿上蜡染的裙子

 

那样我猫冬的乡下亲戚

就会翻开黑土，把春风和种子

播进去，长出收不完的大豆高粱

 

我也会沿着奶奶的脚印

采回一筐苋菜 柳蒿芽和鸟鸣

剁成馅，包一锅野味饺子

 

此刻，除了眼睛和杜工部的诗

找不到一滴雨，而白山黑水

早已扣好塑料大棚，扣成了烟雨江南

 

茄子 辣椒 黄瓜和开花的芝麻

正在冰天雪地，拔节分蘖

抬高了蓝格莹莹的天空

 

3》站在故乡望故乡

 

夜空像一把大筛子

一直在筛着银河里的细沙

 

站在父母家的阳台望过去

除了星星和月亮

还有一个叫黑崴子的小村

 

大雪覆盖着老屋的瓦砾

也掩埋了我的半个青春

和一沓用桦树皮装订的诗画

 

从这里出发，坐小火车哐当一天

就能抵达回忆的老家

 

见到牧鹅的奶奶，遇到

笔名叫北国雪的傻小子

和叫彩的小伙，叫娟的姑娘

 

如果不从山上搬到山下

父亲还会领着一群伐木汉子

把冬天砍倒，堆成另一座小兴安岭

 

母亲就会沿着冰凌花的脚印

走进春天，挎回一筐老蕨菜和柳蒿芽

 

就不会像现在，都变成了驼背的

老榆树，枝头落满了沉甸甸的雪花

 

4》这条街

 

黑体大红色的标语

挥手致意的雕像

菜社前冒雨排队的家庭主妇

曾是这条街最靓的风景

 

也曾从这条街穿过冬天的十五岁

肩扛一袋粘豆包去姑母家

被大黄狗追成了一匹尥蹶子的马

 

那年，怀揣一颗大野之心

走进大街尽头的高考考场

用一叠答卷换来一张免费的车票

 

也走过父亲下半夜的急救车

黎明前的大街，没有一个行人

绿灯闪亮，虚惊的天空飘着小清雪

 

春绿秋黄，这条街至今没有命名

就如街边的九头牛，一直沉默

不语，翻耕着伐木人的精神高地

 

每次走过这条街，我也会忘记

自己的名字，哪怕有人吆喝一声

豆腐喽 冰糖葫芦，也会当做儿时的乳名

 

5》落在树杈上的雪

 

落在树杈上的雪

都会捧出一颗洁白的心

搭建一座白云小屋，路过的山神

和星星，就有了歇脚的地方

 

雪一旦落满树杈，就成了

挂在白桦 紫椴 黄菠萝上的水源

伐木和拉柴的山里人，只要伸出

舌尖，就会打开解渴的山泉

 

起风时，落满雪的树杈

都会绷紧神经，尽力不摇不晃

生怕惊动了熟睡的雪

就如怀里抱着孩子的娘

 

有灵性的雪，也会覆盖

树杈上的鸟窝，给等待缝上一块

补丁，就像当年的父亲，用泥巴

和辛劳，缝补一个四处漏风的家

 

6》故乡的田字格

 

小城的每个窗口

都是一方套色的田字格

 

写春秋冬夏，风霜雨雪

也写百家姓 弟子规

和山里人乌鸡变凤凰的故事

 

写的最多的是日和月

老人写，孩子也写

写着写着就变成了大红的福字

 

年逾九旬的父母常饱蘸夕阳

用月季和蝴蝶兰拼写一个“春”字

一转身就抖落了满头积雪

 

夜深人静，有人把星星

写进了梦，有人把梦写成了

一盏灯，写成了林海日出

 

每天都像在进行书法大赛

那些勾过金边的“喜”字

在田字格里气韵生动，格外耀眼

 

7》冰糖葫芦

 

插在草靶上，山楂 菠萝和吆喝声

还滴答着糖浆和蜂蜜

只需一瞥，就甜透了眼神和心坎

 

围满了放假的孩子

回家过年的游子

一把，一抱，举过头顶

就是一支支被酸甜点燃的火炬

 

老人啃不动它们

就看晚辈大口咀嚼

也会忍不住含上一粒山里红

品出苦去甘来的滋味

 

小车还穿行于寒流深处

像一堆堆蘸过糖的篝火

烘烤着零下三十八度的家乡

和被山里人穿成冰糖葫芦的日子

 

8》白雪覆盖的诺敏河

 

天地间一片洁白

诺敏河收住清澈湍急的脚步

隐入苍茫，像不存在的存在

 

打渔人凿出一个个冰窟窿

把它做成一支玉笛，吹奏着

六棵松 张家湾 四海店 阁山

一串炊烟袅袅的村名

 

跌荡弯曲的河道，如一封

装进白信封的长信，写满了

红松 黄菠萝味的句子，一旦打开

就会撒下一地达子香 冰凌花

 

曾赶着狗爬犁，把河道当做栈桥

满载青葱的梦和越冬的柴火

爆马子 水冬瓜 臭李子 榛子树

和十七岁的我，都是有名有姓的过客

 

雪后初晴，它更像一条白色的缎带

把小兴安岭的千山万壑

散落的村庄，和啄木鸟的梆子声

捆扎成包，做了寄往春天的礼物

 

9》九头牛

 

那些年，有一个采伐队

九个人，每天都要伐倒一座山

像九头拓荒的牛，把林海雪原

当成播种伐木号子的沃土

 

山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树桩

就像他们留下的脚印

一堆堆原木，被装上小火车

运往山外，做了城乡建设的骨骼

 

九头牛就成了伐木人的图腾

都卯足牛劲，喊着“顺山倒”号子

我也端起油锯，把冬天一棵棵放倒

饿了就烤个窝头，啃出带血的牙印

 

当把大山还给梅花鹿 飞龙鸟

作为一种精神的基因，九头牛

被一组雕像定格，每次经过

都要把那爬坡上坎的魂魄带走

 

10》揣不走的故乡

 

年过完了，日子就像一只

觅食的兔子，颠颠地跑来

 

长满鱼鳞松 白桦树的小城

每个就要离开的人

都要拍几张照片揣进怀里带走

 

原以为揣走的是故乡

摸出来才知道是一大把乡愁

 

九头牛还在喘着粗气

翻山越岭，小火车 推土机 爬山虎

还停在伐木号子深处

等待被风雨剥蚀，被回忆做旧

 

年，过了一个又一个

人走了一茬又一茬

老物件一样都没有被揣走

 

人却越来越少，有的还会回来

有的一去不返，而这片寒凉的土地

还记得他们发过芽的乳名

偶尔叫一声，冰凌花和达子香就开了

 

 

作者简介：王国良，原籍黑龙江海伦市，现居黑龙江大庆市。中国石油、黑龙江省、北大荒作家协会会员。诗文见诸《诗刊》《星星》《草堂》《诗林》《诗潮》《绿风》《上海诗人》《中国诗人》《天津诗人》《山东诗人》《地火》《岁月》《阳光》《延河》《辽河》《牡丹》《海燕》《骏马》《贡嘎山》《帕米尔》《石油文学》《大地文学》《陕西文学》等300余家文学期刊。入选《新世纪诗选》等百余种文学选本。出版诗集《祖母绿》，有诗被译成英文、德文，编入国外大学教材。获中国诗歌在线2018中秋诗赛一等奖，2021“三亚杯”全国文学大赛诗歌金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