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良的诗（10首）

 

1》足 音

 

裹过小脚的奶奶走起路来

如两截木头戳在路上

砰砰的足音，一记记敲击着大地

 

爷爷早逝，她就用一件大布衫

兜起了一家九口的日子

留下一串脚印大小的感叹

 

每天趟开了黎明，又要踩平黄昏

直到把一村子的灯火送走

 

越来越急促的小脚像鼓槌

把太阳和月亮敲成了铜锣

也吓跑了一群群时间的麻雀

 

一辈子围着锅台 碾坊 小菜园转

穿过秋冬春夏和风霜雨雪

却一直没能走出巴掌大的小屯

 

而您还是走了，走在红叶飘飘的晚秋

砰砰的脚步也消失于山谷深处

只有您养大的一群羊还在喊“妈 、妈”

 

2》松 塔

 

那时还在山里的中学代课

当秋霜把大山粉刷成晚霞的颜色

就会背上麻袋，开始又一轮松塔的采摘

 

松涛像一支大气磅礴的乐队

熟透的猕猴桃晶莹剔透，稍一触碰

就会如雨点，落满我们攀爬的脚窝

 

山脊的红松，似一架架登天的梯子

我手脚并用，像一只觅食的熊

把自己举上松枝，举过秋阳的头顶

 

松塔如长满鳞片的流星，扔进山谷

就会把寂静砸出一个幽深的洞

惊起一阵野鸡和松鸭的欢呼

 

我抱住树，遥望山外的世界

一只翱翔的鹰与我对视，在它眼里

我或许也是一枚等待被命运采摘的松塔

 

四十载光阴，早已长成岁月的年轮

走出大山的我，偶尔还会登上小城高处

回望大山，回望那些粘满松油的往事

 

3》老屋后的冰凌花

 

冰雪还在犹豫中撤退

冰凌花就吹响了纯金打造的小号

黑崴子，那漫山遍野的清芬

就是它一阵紧似一阵的号音

 

山坡上，草甸里，老屋的后院边

冰凌花拱出一张张孩子般的脸

赤足趟着冰凌，向看了一冬

白雪的山里人递来一瓣瓣心香

 

奶奶也穿上一件暗花夹袄

搬来小板凳，坐在一丛小花旁

一边哼着关东小调，一边拉动一根

比岁月还长的纳底绳，纳着早春

 

在木克楞里，盘坐成树根的老人

也挪下土炕，走进草野，大口呼吸

大地鲜嫩的馈赠，禁不住都泪泉涓涓

像又想起了各自又苦又香的大半辈子

 

4》方块字

 

故乡的水豆腐

雪白，鲜嫩，清香

像一个个方块字

写着寻常百姓的小日子

 

下到锅里，加上几个辣椒

一勺豆瓣酱和母亲的二人转小调清炖

就是一首东北风味的单出头

 

豆腐的方块字，养人，养心，养德

补血，补钙，补气

是北方民间发行量最大的一部诗经

 

在乡村，每个造“字”的人

都有一颗豆腐心，柔软，细腻

不含杂质，总是热气腾腾

 

无论造了多少个“方块字”

一声吆喝，只用两个：

“豆腐”“豆腐”，“兜福”“兜福”

 

5》归 来

 

回头再看看父母的老屋

明晃晃的窗口，二老正拄着拐杖

向小路的尽头挥别

 

曦辉里的炊烟也把初春的风

拉出岁月的弧度

模仿驼背老人，承受沧桑之重

 

故乡的原野照样堆满了雪

像一块玉，等待婆婆丁

用翠绿的小刀雕成挂在胸口的水晶

 

我们的小车，也满怀心事

不愿走得太快，偶尔用颠簸

为牵念画上一个沉甸甸的叹号

 

总有离开的时候，那就珍惜

每一次重逢，把最好的自己留给回忆

 

翻山越岭之后，我们再次成为游子

身后依旧雪野茫茫，像一片化不开的乡愁

 

6》致二妹小影

 

三个妹妹当中，你最像大山里的

草参花，养心，养命，用苦味的香

迎送春秋冬夏，细数似水流年

 

下岗就是上岗，父母的家

就是你的工位，营养师，保健医

保姆，更是爹娘贴心贴肺的小棉袄

 

朝朝暮暮，十几载的搀扶陪护

端水送药，洗洗涮涮，泡脚搓澡

把一头青丝熬成了满头飞雪

 

你把时间切成条，耐心剁成沫

包进入口即化的日子，让掉了

牙的夕阳，依然血脉充盈，霞辉满天

 

你却瘦成了一根豇豆角，去省城住院

才有了来苏味的假期，出院后

又扎上围裙，忙成了磨破脚的陀螺

 

一颗孝心，半生劳顿，你是家族

最大的功臣，你用自己的苦熬苦做

成全了几个兄妹，却提前支取了健朗和韶华

 

如果有来生，就让你活成我，我变成你

跪着爬着，把你走过的路再走一回

 

7》晚睡的人

 

由不得不晚睡

到爱上晚睡

起始于知青岁月的末端

 

大好青春，遇上了祖国的挑选

激动 亢奋 感恩

都变成了体内发动机的轰鸣

 

从伐木场归来，脱掉湿透的棉裤鞋子

吃几个窝头

夜就向我展开了辽阔的胸襟

 

书山开路，学海荡舟

直至翻过夜的另一面，奶奶才收起纳底绳

轻声嘱我：睡吧

八十岁的奶奶，也把陪伴带入梦乡

 

至此，晚睡就成了习惯

夜读后，凭窗望远，灯火点点

还有许多盏灯，在星空下闪闪烁烁

 

8》草

 

矮小，纤细

像还没有来得及长高的时间

就以草的模样，背回一个春天

 

之后，就使劲生长

把自己递给辽阔的牧歌

成为牛羊的一日三餐

 

或用一根根翠绿的绣花针

穿上阳光的金丝线

把四月的荒芜，绣成五月的锦缎

 

也曾让英雄当过干粮

与敌寇在白山黑水间鏖战

直到射出最后一颗子弹

 

当我们顺着岁月的滑梯离去

它们还会在老地方守望

用春绿秋黄，兑现对泥土的诺言

 

我也有过突发奇想，那些埋在土里的人

哪一天，也会像草一样

发芽吐绿，再活一遍

 

9》难忘满洲里

 

十年前去过，模仿异邦女人

举起茁壮的啤酒杯

隔着一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把午夜撞出满天星斗

 

边境线，两个国家操着不同语言的

火车，在一条铁路线上擦肩

穿过白桦林和低矮的炊烟，各自远去

 

几次梦回，身边围满了北国美景

夕阳下的黑龙江，兜售玛瑙 桦树茸的

吆喝，和点着雀斑，翘起大鼻子的微笑

 

而此刻，这座边疆重镇

正在冰雪中与新冠进行一场厮杀

 

有人喊加油，或快递去落满雪花的问候

我只能送上一首嘴唇干裂的小诗

 

那里还留有我中年的大脚印

黎明的鼾声，一位叫冰洁的著名诗人

我的好友，都是我放不下的牵念

 

挺住，你若无恙，我就安康，雪野茫茫

一路向北，洒满了我叮叮咚咚祈福的鹿铃

 

2021.12.5

 

10》致一位诗友

 

相识于一场纸上的野火

是两首派对的诗把我们绑在了一起

至今，还在使劲为戴上桂冠的人鼓掌

 

之后，我俩常坐在各自的故乡

回忆那次偶遇，可惜

中间却隔着黄河长江和你的大冶湖

 

常去你的竹溪采风

那是怎样的一条溪流啊，蒲公英

打碗花簇拥两岸，阳光叮咚流淌

还有一群浣洗诗歌的渔家姑娘

 

你就像你的诗，朴实无华

沾满了人间烟火味，欣喜多于忧伤

像拔节的春笋，抖落一地生命的脆响

 

一想到你将用自己的名字

为梅花咏唱一生，崇高就又在

我的心野，梨花般纷纷扬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