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字（组诗）

王国良

 

1》雪 野

 

大半生都在雪里跋涉

像雪狼一样穿越雪野

厚道的白，让苍凉的世界

开始变得柔软，那些死去的

生灵，被天鹅绒掩埋

等待第一场春雨为灵魂洗礼

 

那些伐木人，穿着空心棉袄

走在起伏连绵的山脊

像一只只梅花鹿，用命运的

蹄子刨开大地，寻找一口

果腹的干草，顺山倒的号子

带着风声，还回荡在多年以后

 

我以知青的名义，拄着一段青春

进入大山，除了雪野就是雪夜

归来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天

湿了半截的裤子，放在火墙上

怎么也烤不干潮乎乎的命运

就这样走下去，把自己变成了一场雪

 

2》雪 屋

 

把雪堆起来，冻上一夜

直到冻僵，就可以掏出雪的心事

给白雪公主造一座雪屋

 

铺上一捆干草躺上去

四壁洁白，只有干净的灵魂

才能在上面打滚，入梦

 

那个晚上，几个知青偷偷的

跑出去，住进了雪屋，一轮小月亮

挂在大杨树上，听了一夜狼的故事

 

而虚拟的狼，就在大山深处，撕咬着

一群年轻人的大好青春，即使住在

雪屋里，也觉得世界是那么美好

 

温暖的雪屋，终于鼾声四起

我就是其中的一个声部，多年以后

我再次回到大山，那座雪屋早已坍塌

 

3》雪 字

 

雪后，天地一色

一张宣纸等待写上文字

我喜欢躺在上面

收起双臂写上一个“人”字

再展开胸臆写上一个“大”字

 

凝望天空，一朵云

一只鹰，先后从苍穹掠过

高远湛蓝，适合目光散步

笑语洒向空茫，时间

融化在阳光里，滴着金子

 

就像与雪地签订一份合同

“大”和“人”两个字，深深的

刻进永恒，让寓意成为鞭子

经常被记忆举起，抽打着我的影子

 

4》雪 饮

 

蹉跎岁月，日子是苦的

雪却是甜的，在大山劳作

一次次捧起松软的雪

与干硬的日子一起咽下

 

满嘴都是冰冷的冬天

像咀嚼自己的命运

血与雪，吐出来像一朵朵梅

在林海雪原，期盼冬去春来

 

把雪放进一口大锅

点起一堆大火，把寒流烧成

春水，灌溉营养不良的热情

滋养汗流浃背的梦想

 

沸腾时刻，苍凉随云雾飘散

此起彼伏的伐木号子不再寒冷

而甘冽清白，直接可以入口的雪

就像过往的岁月，一去不返

 

5》雪 松

 

雪落松林，每棵树都有了

神一样的表情，半睁半闭的眼睛

透过迷蒙，似乎看到了你的内心

 

雪压青松，站在你身边的

或许就是一个伟大的灵魂

轻轻拨动松枝，就有大团的

雾凇从安谧中弹射出去

直到你转身之后才肯安静下来

 

松塔酣睡在雪被里，呼吸着

阵阵松香，偶尔被松鸡啄开梦境

才会献出几颗宝玉，喂养一声

嘹亮的鸣唱，去唤醒雪后的太阳

 

头上的雪越积越厚，就用松针

当做钉子，把冬天钉在枝头

用绿色的火焰，熬制出一个春天

 

6》雪 地

 

雪地是一张好纸

可以写诗，草拟情书

 

勾勒梅的骨头，春的鼻子

或一遍遍书写一个小村的名字

 

只要不再下雪，那些文字

就会被鸟和野兔盖上邮戳

寄给另一场雪

 

偶尔写上心仪的城市

或朝代，从上面穿越

脚窝就会踩出清脆的歌声

 

许多时候什么都不写

用沉默留白，可以读出盛放的

冰凌花达子香和多年以后的自己

 

许多心愿不敢写在纸上

一直拎在手中，揣在怀里

怕软风一吹，又都化了

 

7》雪 村

 

越干净的地方，离繁华越远

就像故乡这个雪村

 

安静是它盛产的蘑菇

只要想摘，转身就是一篮子

与某个假日清炖别有一番滋味

 

夜晚的灯是橘红的

就像新婚之后的心情

可以用来读书 煮酒 疗伤

 

飘渺的雪青色，是灵魂的酒香

看一眼就会醉成诗圣

在大野狂书唐宗宋祖

 

厚道的雪呵护左右

用白照亮所有的角落

缠绵如一首蓝色情歌

 

住过的人来了又去

把影子留在土炕小窗

偶尔 远隔山水 与红尘对望

 

8》雪 影

 

故乡的雪地是宽容的

用清香的白，填补了

所有的不平，让游子

疲惫的心软软地走在上面

 

一声声呼唤从脚下响起

与远山打着招呼，与山脚下

祖父的梦打着招呼，与诺敏河

悠闲散步的野鸡互为景深

 

每个脚印都斟满蓝色的阳光

就像都柿果和秋风勾兑的佳酿

留给原野醉饮，白桦林里的

啄木鸟又开始讲述肥美的故事

 

大黄狗追赶着笑声

给影子点上朵朵梅花

一步步远离自己，站在

山巅遥望，视野一片宁馨

 

9》听 雪

 

在这漆黑的夜，关掉所有的灯

季节发出沉闷的声响

映在镜子里的雪

转换心情，在大地的记忆里

接受时间的指引

 

冬天的小镇，雪声把夜晚吵醒

我向天边眺望，夜色茫茫

多么安静，雪越下越野

铺满小街，倾听所有的风

美，就是这样体贴

 

在这样的深夜，时光宁静如诗

幻觉让我倾斜，那凋零的心事

忘却红尘，隔一层玻璃

聆听渺渺天音和寂静的心念

故乡羔羊般皎洁的睡去

今夜，我再次看见自己

 

10》雪 路

 

时光都是白的

走上去就会发出碎裂的声响

只有停顿保持沉默

 

一些人从这里跌倒

再拄着笑声从这里出发

拍拍身上的雪，就像在拍打

一个毛茸茸的冬天

 

热气腾腾的笛音

已把道路打磨成一面镜子

俯仰之间，就会看到两座城市

正在深情对望

 

而我们总是过于匆忙

忽略了擦肩之美

以至于不把雪花当花

错过了一个盛大的花季

 

可以走走停停

或抓起一把雪，品品圣洁的味道

让岁月慢下来

不要急于去惊动春天

 

11》雾 凇

 

也是花，开在夜里

是小城没有做完的梦

 

绒嘟嘟的白，放到舌尖

尝一尝，有梨花初绽的味道

 

一个窈窕的身影

领着春天的孩子，从清香的

小路走来，踩响了喜鹊的眼神

 

林间小屋打开窗子

大口呼吸雪青色的

晨曦和满山幽静

 

阳光站上岁末的枝头

凋谢悄然开始

有些美，只是瞬间的相遇

 

就如我们的青春

刚一转身，就成了遥远的过去

 

12》小 雪

 

一场祖传的雪

在日历上内敛，低调

蕴藏着谦虚的美德

只需轻轻一拉，就飘进了节气的天空

 

北方无垠的大地

正被一场刚下过的大雪覆盖

每一片雪花，都以六角形的

潇洒，找到了浩瀚的祖国

 

一些以小命名的事物

再次被宏大认领

有的雪自信满满，爬上枝头

化身为雾凇，营造着人间梦境

 

而她又迎来了自己的生日

女儿已悄悄订好一场小小的盛典

多么美，大地堆满吉祥

像一块巨大的蛋糕，等待祝福切割

 

13》雪 人

 

把心里的影子扶起来

就是你的样子

冰清玉洁，你还是雪

 

用简单的微笑

怔怔的看着陌生的世界

还不知道自己就叫雪人

 

靠近你薄凉的呼吸

清冽甘甜的味道

像故乡初放的冰凌花

滤掉了眼底多少苦涩

 

你红红的鼻子

一张稚嫩的娃娃脸

就像乡村小路上学的孩子

 

其实，你是幸运的

暂短一生，清白一世

许多真正的人，并不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