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良的诗（20首）

 

1》故乡的背面

 

在岁月的枝头，故乡是一片

经霜的叶子，翻到背面

那些被雷电烫伤的疤痕，总会与我

坦诚相见，却又保持沉默

 

顺山倒的号子，像一只苍鹰

早已钻进风雪深处，而被回头棒

打断梦想的青春，依旧拄着寒风一瘸一拐

走过小街，像跟在日子身后的影子

 

那些被意外夺去健朗的汉子

或坐上电动车拉回顶花带刺的清早

坐在轮椅上吆喝敦厚的菜名，或把春联

挂进北风，赚取落满雪花的尊严

 

年轻的梦展开翅膀，已随雁阵飞远

去耕耘更辽阔的蓝天，花白胡子的故乡

却老而弥坚，照样背起初升的太阳

走向黄昏，留下满城汗湿的脚印

 

2》刮大白

 

站在木马上

她就成了矫健的中年女骑手

手里的一把大抹子

就是一再挥起的马鞭

 

远离故乡呼伦贝尔

远离蒙古包，我的老房子

就是她驰骋的草原

 

一次次把阳光抹平

把窗外的花香鸟语

和自己不断变幻的身影

放在抹子上，摊开，再按进墙体

 

她用仰望与天空交谈

偶尔有一只想象的鸽子

把一朵白云堆放在她的鼻尖上

然后展开翅膀，扬长而去

 

她不断用移动的马蹄

丈量十五岁儿子的美好前程

丈量父母晚年的幸福

丈量一个女人的疲惫岁月

 

她与朝阳一起上路

驮着夕阳回归，总想日行千里

让整个城市洒满雪白的蹄音

 

3》赶路的树

 

耽搁了一个冬天

树也急了，趁着早春赶路

 

风吹脊背，就俯下身子

猫下腰来

像荷锄下田的父亲

 

路有些泥泞

都是白雪留下的牵念

让最后的缠绵送春天一程

 

树上的鸟巢，像一顶帽子

捂暖了嫩绿的念头

 

树下的人开始启程

有的扛着种子

有的背着故乡

 

4》密集的雨点像一群小狗

 

下车的时候，我跑进雨里

密集的雨点像一群小狗

在身后紧追不舍

 

我停下，雨还在追赶远去的

车流和几朵被旗袍袅娜的伞花

躲进一顶红色的帐篷

里面坐着一首盛开的《茉莉花》

和一位卖西瓜的女人

 

她的天空是晴朗的，就如

她脸上被音符托起的微笑

 

她搬给我一把擦了又擦的凳子

上面她的体温，还是热的

 

她说起故乡，说起故乡的干旱

然后夸雨，就像夸摊位上肥美的西瓜

我决定等下去，等她把雨夸成

一座湖一条江，让口渴的乡思喝个痛快

 

5》听故乡

 

电话里的父亲用拐杖敲醒

诺敏河畔的小路，鹅卵石与浪花的

对话，传来故乡清澈的早晨

 

我把手机改为免提，让故土放大音量

与路边的丁香听林海晨曲，不时有鸟鸣

大段插入，引来喜鹊飞进声波寻亲

 

老邻居齐叔，发小李三也跟随父亲

从远方走来，硬朗的乡音和阵阵松涛

与我并肩漫步，融入小城玫瑰色的风

 

卖大饼卖豆腐的吆喝，还是古色古香

像二人转唱腔添加了“顺山倒”的号子

离我越来越近，满嘴都是老家的味道

 

他乡游子，乡思树上的黑木耳

旧了岁月，老了童年，听不够父老乡亲的

南腔北调，故乡说了再见，我却不忍关机

 

6》两个核桃

 

从一只樟木箱底

找到两个核桃，红褐色的包浆

覆盖岁月的皱纹，轻轻

一擦，竟擦出了我的影子

 

年代不详，出生地不详

只知道是爷爷揉搓的

一段历史，一对粘满指纹的

掌故，两颗不肯陨落的星星

 

捧在手里，一股民国的风

从凹凸不平的纹理刮来

就像这个家族，趟过兵荒马乱

逃亡异乡，跌跌撞撞的经历

 

已闻不到飘散的硝烟，时光的

沟壑却依旧流淌着风干的汗味

耳边摇动，有一肚子的话

要说，句句都像密封的叮嘱

 

满怀虔敬把玩，心型的

打磨碾碎沧桑，析出遥远的

幽香，父亲坐在阳光下

似又闻到了老家的味道

 

7》用茄子雕花的女人

 

喜欢看你的背影

多大的风也吹不走我粘在你

花格裙上的眼睛

 

你是故乡大学毕业后

唯一回家务农的女孩

而种茄子是你紫色的梦

 

十载，一个孩子的童年

一个老人的过去

你把茄子从故乡种到了国外

 

有了丈夫和儿子，你还在开发的路上

奔走，俄罗斯远东成了你家屋后的菜园

你让不懂外语的茄子，走遍了世界各地

 

闲暇，你把茄子雕成野玫瑰和达子香

放进荧屏绽放，而生活已把你贴上

绿色商标，雕成一朵金灿灿的百合

 

8》远去的山村

 

山村老了，道路

像六婶的两腮，凹陷下去

岁月抽空了小河甘美的乳汁

稀落落的炊烟累弯了腰

再也挺不直空旷的寂寞

 

远行的我，只把乳名

系在一根狗尾巴草上

春绿秋黄，摇曳着故乡的唠叨

偶尔从都市寄去一沓

用汗水兑换的牵挂

也买不到我越来越薄的影子

 

藏在那口老井的硬币

经常挂在天上，每月只圆一次

啃一口就喂胖了乡思，给梦

打一张车票回家，却安不上鼾声的轮子

 

电话传来的乡音，换了一茬

又一茬，声音越来越小

就像悬在蛛丝上的露珠

而我永远颠簸在回家的路上

 

9》排队的老人

 

总能看到一些老人

早早坐上班车，在药店超市或某条小街

把自己砌进白发苍苍的队列

站成一堵墙，让时间看过来

 

也许是为了几分几角的落差

就把整个上午碾成阳光的碎末

从皱褶嶙峋的悬崖挥洒出去

 

也许是为了凑个热闹

用前呼后拥的方式，挤压出

体内肿胀的孤独

然后抱着更大的孤独爬上回家的楼梯

 

此刻，年过八旬的邻居

已挪到队伍的中段

瘦小苍茫，像一棵等待春风的树

那些裸露的部分

正在准备嫩绿的芽孢

 

10》一生无掌声

 

老家的瞎子五叔

两眼几近失明，却无师自通

拉一手漂亮的二胡

 

老天饿不死瞎家雀

他一辈子靠琴声乞讨

到处留下让人心颤的琴声

 

被下放的老教授大病不起

他悄悄钻进牛棚，拉了一夜《二泉映月》

硬是用一支曲子倒空了黑夜的黑

把一条老命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

 

村里人都叫他栓子

他却没有自己的家门

在生产队碾坊借宿

饿了，就给自己拉上几曲

然后摇摇晃晃拄着影子上路

 

他还是倒在了一场大雨里

雷电照亮夜空，他抱紧二胡

靠在一棵柳树下，睁着的两只眼睛

像突然看清了自己的命运

 

老教授把他背在背上

如背一把骨瘦如柴的二胡

身后跟着的几条狗汪汪的叫着

像在为一个乡村音乐家朗诵悼词

 

11》送别

 

日子刚长出根须

又被拔了出来

 

拉断的神经

带着血丝，像染过的长发

飘扬起冬日的阳光

 

长路悠远，寒气微茫

与一棵樟子松擦肩

雾凇纷纷落下

看不清大雪覆盖的远方

 

没有寒暄与拥抱

都走在各自的路上，离开和留下

只在挥手之间

 

拉杆箱碾过的雪地

留下两道辙印

刚一转身已被扫进陈年旧事

 

一些老人又坐回

时间的溶洞里

静静打磨回忆的核桃

 

12》写诗

 

多半在晚上动笔

而太阳总是跟在身后

让时间忽略了黑暗

 

父母的鼾声

像一架老牌录音机

播放着岁月的混响

 

一些被泪水

拧干的日子压在枕头底下

此刻听起来也很甜蜜

 

一只蛐蛐开始吟唱

我把它们一句句抄录下来

为这个夜晚分行

 

故乡躺在一张白纸上

像刚刚下过的一场大雪

 

 

 

13》山路弯弯

 

每一条弯弯的山路

都是日子走出来的

 

驼背的父亲用生活的石头

把路磨成了辽阔的远方

让几个儿女变成了高飞的凤凰

 

苍老的母亲，把路边的

玉米大豆种在掌心的茧花里

沉甸甸的秋天压弯了小路的思念

 

故乡的山路没有一条不是弯的

就像诺敏河从曲折坎坷中

撞开山重水复，在寻找岁月的出口

 

弯弯的山路是故乡的一根绳子

这头拴着瓦楞上的袅袅炊烟

那头系着游子的心，越拉越紧

 

青山依旧，故土苍茫，从父母的

泪光走过，蓦然回首，弯弯的山路

还在云雾里跟随，紧紧挽住我的影子

 

14》城中村

 

清一色的小二楼

国字型排开，从东到西

长不过一曲东北小调

像一只魔方，在油城的掌心

变幻着多棱的表情

 

卖豆腐、馒头、油条的吆喝

此起彼伏，与报晓的鸡啼

汇成多声部合唱，最先打破村落的宁静

让城市靠近的部分

被乡村覆盖 唤醒

 

一些人装好瓦刀、刷子和一天的念想

骑上摩托或开着小车

从村口鱼贯而去，淹没于曦辉

或风雨深处，身后

留下一片嘈杂的回响

 

上学的孩子走了，锄地的农人走了

小街，只有几个老人挥动着扫帚

一遍遍打扫佝偻的影子

豆角秧和牵牛花悄悄攀上篱笆

像要爬过空荡荡的时光

 

15》背 影

 

你又踏上离别的小路

白雾苍茫，结冰的时间

发出淡青色的脆响

 

塞进拉杆箱的远方

与刚煮熟的叮嘱挤在一起

相互取暖，脚步不肯回眸

 

一些事物在诺敏河畔冬眠

等待绿风唤醒，一些人选择离开

为了背着春天归来

 

有些背影像帆，举起了小村的唠叨

有些背影像落日

沉入了几声干冷的犬吠

 

伫立村口的母亲，风扬起白发

站成一棵佝偻的老榆树

岁月的背影，落满日子的大雪

 

在她身后是蹲在山谷的炊烟

千回百转，柔软绵长，故乡

指尖红肿，拉扯一根乡愁的麻线

 

16》早 市

 

生活还在沸点煮着酸甜苦辣

冷空气却长驱直入

缩起脖子的商贩开始模仿秦腔

抗拒阶梯式降温

 

在远望小区的拐角

茄子辣椒麻花豆腐和养家糊口的岁月

一拐进去就成了一座

用蓝天搭建穹顶的商城

 

每天早晨只要你来

总有一些睡眠不足的笑脸

像迎接阔别三秋的老友

把你让进南腔北调的吆喝

 

蒸馒头，也在争气

烙饼就像烙一轮有点糊斑的月亮

而这些沉默的忙碌

联想的只是给上学的孩子

年迈的爹娘，多攒几沓人生的盘缠

 

总有一些人围在卖鱼大嫂身边

看一条条鲤子 鲫鱼还没等扑腾够

就被一层层刮下鳞片

堆积起来，像一片白花花的雪

 

17》老年大学的常春藤

 

四层的教学楼像个鹰巢

总有一些换上新羽的翅膀

从这里起飞，驮上夕阳

在生命的天空欢舞而去

 

秋风里，被夕照疏通筋络的

常春藤，正红光满面

为又一个日子的到来鼓掌喝彩

 

上学的老人以不同方式

步入校园，以步代车或以车代步

留下的却是相同的辙印

 

就像爬满墙壁的藤蔓

从不放弃攀援

即使知道剩下的路超不过四楼

还想登上去，好好看看这个世界

 

其实，藤蔓上的叶子

已不苍翠，但春还在

就藏在名字里，就像这些老人

怀里都揣一个不为人知的春天

 

据说，这些藤叶也会枯萎

但不会落下去

要一直坚守在老地方

直到来春，再为另一茬新叶让出位置

 

18》曲 终

 

每到夜晚，窗前总有一些蛐蛐蚂蚱

为我弹奏春江花月夜

低头思故乡，或好花不常开

 

听着听着，一颗心被安顿下来

枕着禅意，与梦一起呼吸

那些民间乐师还在为月亮的晚祷伴奏

 

就如回到老家，每到夜深

漫山遍野就是一场演唱会，如果抻着耳朵

细听，还会听到梅花鹿的呓语

 

奶奶把鼾声递给星星，被风披上

踩着草木离去，而我正守着天籁之音

等待老人梦里的叮嘱

 

每次回归都舍不得睡去

而一切都像我们猜想的那样

当大雪过后，季节早已变轨

 

曲终人不散，日子还在继续

往事如歌，就隔着一场雪

人生这部剧还在上演，却没有重排的机会

 

19》故乡落日

 

晚霞点起一堆篝火，白杨林

柳条通和暮归的牛羊停止奔跑

 

落日扭过头来，揉了揉充血的眼睛

向婉转低徊的炊烟告别

 

准备进村或离开的人

勒住疾驰的缰绳，与黄昏对视

 

或掏出手机，为落幕时刻

留下几张美拍，收入今夜的梦

 

没来得及放倒的向日葵抻了抻

被砍掉脑袋的脖子，使劲向夕阳致敬

 

隔着车窗，一次次回首

似又看到了那些默默离开的亲人

 

时光短促，还没等看清西去的背影

雪野和万千思绪早已隐入苍茫

 

异乡的路尚远，我必须用最后一缕余辉

照亮咯吱作响的夜色，驶进茂密的星光

 

20》冬天的记忆

 

路过的冬天已经很多

如果加起来就是一座时间的珠穆朗玛峰

而且覆盖了一场又一场大雪

 

没有不冷的冬天，却有温暖的回忆

新婚后第一次从故乡回归

小火车抛锚，而大火车也将在十里之外到站

 

我和你一起走进一场梨花雪

一辆马车铃儿叮当，停下，邀请

我们便成了顺路搭车的乘客

 

山路十八弯，只有我们的话题是一条直道

脚上盖着棉被，心里就点起了篝火

多年以后，我们还用它烘烤偶尔冻僵的日子

 

终于赶上了绿皮火车，挥手告别

却不忍说再见，一次次回首向来萧瑟处

鹅毛纷飞，铃儿已被岁月谱成一首老歌

 

每次在乡路经过，总要寻找那张粗糙的脸

相似的人太多，却再也见不到那样的马车

摇着响鞭，拉着春天，从茫茫雪野穿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