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高举短诗31首

 

 

老棋手

 

老棋手再次摆好棋子。天已黑

他默念：无论输赢

都会从头开始。九月过半

事实上，九月已经过半

围观者，像蜂群

卖力地叫嚷。老棋手明白

无非是细节再次重复

他将这些细节再次抽成烟灰

然后弹掉

另外，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还在地图上死磕

老棋手没有说出终点

安静地，像极死去的将帅

又活了过来

 

2022年9月16日于太原

 

 

石马

 

如何体会石马的快乐

不需要月黑风烈或艳阳普照

只要有孩子

围着它爬上爬下

它知道

孩子会老

孩子的孩子也会

这不会影响它的心情

只要触碰到孩子的肌肤

它身体里的快乐就会升温

我知道它信奉一句诗

“我们为回家的路祈祷”

或许不是意外

石马被长大的孩子

锤成碎石，垒进大寨池的池壁

大概这就是回家

此刻，我还在石马体内

延续四十前的快乐

 

2020年10月3日于太原

 

 

静默

 

虎峪河没流水，秋寒已深

树叶该落则落，草色不入帘

阳光被米色云层遮掩

蛇群游弋。有悬空的，有的贴地

都在融化，一条也不留

我被安置在巨石中静默

像沙粒，远离风和流水

我愿意相信听觉

从虚无之喉中长出的语言

事物都会还原。我已经

不知道我原来的样子

是从黑色中伸出的手指

还是被弃在西山顶的废楼

也可能是西大街上那条尾巴

像枯干的粪便不停晃动

 

2022年10月6日于太原

 

 

洗

 

黑色洞口固执地存在

蛇形队伍，像鱼在水里

秋风溢满静默

缸底碎石上长满丛林

鱼鳞在天空盘旋

或许只是生锈的光颤动着喘息

我从木片里朝光走去

这里需要我用影子

去洗净我另外的影子

 

 

2022年10月14日于太原

 

路口（一）

 

几天前就是这种样子

车辆、行人在路口各行其道

桥上也有车辆蜗行

我想起两个字，名字

我错误地以为它们有同一名字

草丛在夜间跑出沥青路面

呼应月光汹涌

还有那些消逝的鹿群

回到黑色笼子

影子从地上爬起

给身边事物涂上同一种颜色

“该回去了。该回去了。”

被隐藏的骨头对同伴说

 

2022年10月29日于太原

 

 

荷

 

荷是落败的兵士

垂头捂脸歪斜着身体

成为彼此。此刻需要湖面

平静地，融化他们

另一处，我住过的房间

有人售贩文字有人出卖颜料

祖先在同一木框里出没

车灯是木框里的荷

将光亮投进夜色

像只老蜥蜴隐入更盛大的孤独

在荷的身体里活着

谁也不会有体面的结束

 

2022年11月6日于太原

 

 

侧影

 

我从祖辈身体里

爬出，他们是无序的建筑

我也是。白色画布

竖起行走的姿势。另外

禽鸟亦如走兽

一棵草背后

另一棵。衰草不是自身

是伞盖或病床上的孕妇

我并入侧影。没有准确的名称

像耳朵，针对周边

隐秘的语言

 

2022年11月14日于太原

 

 

芒鞋

 

躲到瓷片背后。青春没有文字

翻了一遍，真没有

只有摇曳的身段

回家就是目标

私语说有就有也可以没有

呈现寂静的原则

必须存在。容器中的黑色

在虚构的宫殿里

或红或白，线条扭动

风隐匿，方向抛下面具

与孤独合体，芒鞋

与另一只背靠着

就像我，在午夜无神地盯着

父亲走过的路上落下雨

 

2022年11月17日于太原

 

 

钵盂

 

伸出舌头。湖底隐藏的

黑豹，被树丛缠绕。光亮

没有动静，像筛底遗漏的现场

我就在附近，皮肤紧贴着

被时间揉搓的砂砾

盛装是事实。也许

和其他事物都没有关联

黑豹，尝试投放影子

钵盂再次与自己交换位置

 

2022年11月19日于太原市

 

 

出租车

 

陈述事实：我在出租车上

车上没有司机，其他乘客说

下车不需要购票

除此之外，虚构黄沙古渡

虚构鱼鳞在路灯下飘浮

虚构诗人鞭笞尸骨不全的鲁迅

虚构名字闲置在容器里

像死去的标点

缩回手。水在路面上

变幻身形，这么多年

我从没见过出租车的影像

可能早沉入稀疏的黑色

 

2022年11月21日于太原

 

 

封条

 

我亲眼看到，救护车叫声

从喜鹊喉咙里逃出

确信，太阳在云层后面

像石头追逐其背面

黑色轿车是烧焦的树

在草丛里打好的结

或者另外的事物

在纸上画白色女子，之后拭去

 

路边是不起眼的路

还有鱼塘，断桥，田垄

仿佛地图上不会出声的字迹

我知道，会有的

 

2022年11月27日于太原

 

 

隔着田野的表层

 

原本透明，被浓雾阻断

谷物离开家。我想象

坚硬的巢穴朝着天空生长

墙是纪念碑，冬季和夏季

在墙的两边徘徊

带着火焰的事物飞过弯月

弯月失明后恢复清晰

 

车下到河谷

又颠簸着爬上河岸

风和和污水的气味挤进车窗

孤独像手，拍打着安卧的村庄

车灯在绵软的黑暗中

像甲虫伸出触须

 

被逼回家。不发声

也不会发光。钢筋水泥

套上精美服饰，我要穿透它们

田野表层，温度越来越凝重

该坐下来保持沉默

鸡窝上，瓦片没有改变颜色

是的，低语隐身岩石缝隙

被腐烂的轮胎覆盖

 

2022年12月1日于太原

 

 

落日

 

多年前住进山顶的房子

从未留意同类，它

浑身长满叶子

还有山鼠在叶子间窥探

用同样的动作

我在镜子里看到我的踪迹

体验粗硬的生话——

天空深灰，月亮越来越白

鱼回应自身撒满的岩石

祖父是雨中回来的那个人

并没有醉酒。颜色

停留在纸的缝隙

能出来吗，依附在其他事物上

比突围的乌鸦孤独

 

2022年12月7日于太原

 

 

后真相时代

 

园子里能种菜。种菜人说

把自己种进去再拔出来

就会有黑洞。骑自行车的人

没走远，也算是前朝遗民

他不长眼睛，这样

背着月光行走时就不会留白

小巷子还在，换成水泥路

祖母在深夜才会来回走一趟

还会说，黑猫是吃人的

小孩子快回家。他觉得黑洞

消失了，又有葡萄树从园子里

长出来。这会是真相吗

 

2022年12月13日于太原

 

 

路过

 

公鸡曾经把黑暗刨出坑

种进光。如今仍在坚持

水泥包裹的希望，让公鸡

开始怀疑自己路过历史的爪子

大师的课堂上，一张图

在它背后隐藏着谶语

风、病毒、我，躲进肠道

朝着虚无的池子成为彼此

相同的面孔，味道以及未来

公鸡，摘下羽毛与晨鸣

摘下貌似存在的冷暖

剖开胸部，器官平静地溶入

灰暗的天空，像流星路过

 

2022年12月18日于太原

 

 

冬季风暴

 

终于出现在同一屏幕上

对不信任的信任，像酒徒

将苦涩和燥热排成行道树

覆盖不是预言家更不会预言

笼子里的猛兽沿着波浪

与另外的猛兽依赖一面铜镜

冬季风暴强推的公平如此孤独

我的同类开始轻松面对

树木脱去厚装，雪还没到来

桔梗在墓碑上改变属性

风暴不会到来，我知道

脸上的呓语不是事实，眼睛

躲开眼睛，什么都没发生

 

2022年12月22日于太原

 

 

远离

 

果实冰冷，与枝条无关

昏暗隐藏在身后。狗收起财富

尾巴排列在城市体内

像巨大的伤口，被舔舐

更暗处，孤月静听沉默

伤口内部车辆与秃树蠕动

阴影嵌入阴影，荒芜的谎言

擦拭缝隙。黑色屋子

收容无雪的冬天

不再拥挤的瓦砾和私语

这个世界需要远离——

几只笨鸟在预设的纸上

寻找巢穴。果实隐去痕迹

 

2022年12月30日于太原

 

 

岁末

 

事物继续行程。没有叛逆

孤月残留的细节依旧苍白

某物在人体内点燃自己

像灯，疆域总会找到尽头

我经历了，我没有挤进碎石

炉体就在旁边通红

所有的人都不会看到

都会用身体不断地撞击

黑色焰火沿着虎峪河流向未知

我在其中，不会期待什么

不会寻找结满蝴蝶的剧场

 

2022年12月31日于太原

 

 

午餐

 

楼对面的小餐馆中

老人的孩子陪着老人午餐

孩子一直抱怨，九十多了

身体刚恢复，天这么凉

我给你买回去还不行

非要出来吃，不怕复阳吗

听着孩子唠叨，老人微笑着

一口酸菜鱼一口肉沫茄子

一口叫化鸡一口香卤肥肠

这都是他喜欢的，他想

吃进肚子里的和剩在盘子里的

像逃离的和冲入背景的事物

而自己和孩子呢，在餐馆里

他看着餐馆的门窗，觉得

它们像一排牙齿，等着

一群又一群人，推门而入

 

2023年1月4日于太原

 

 

乌石镇

 

九点半，我到楼下扔了垃圾

再往前走，一块牌子上两字

“早点。”我进店后

老板说，老豆腐油条茶叶蛋

吃完早餐，再去兔喜生活

发快递的，取快递的，快递员

来回穿梭，我看到

他们被塞进包裹，我

也被塞进包裹，必须填写地址

没人知道该写哪儿

我打开手机，无聊地

翻看微信，范某铁

在他的群里提到三个字

乌石镇，我提议地址写乌石镇

大家没有异议，不知道

快递员填写的是否是乌石镇

我们都会离开兔喜生活

回自己家，不用管阳光下

是否有一对母子，晓得了不

 

2023年1月6日于太原

 

 

对话

 

她一直说外面很乱，还要

花大把时间应付疼痛。提起

小学时在课桌中间画三八线

她就特别高兴。抖音上说

秦才东是博士不是医生

他用我不懂的原理组合出

某种组合物，抑制癌细胞

他被判刑又获缓刑，他说

刑场和领奖台有一个属于他

我读诗，隐藏的镜头

老母亲在山路上，她穿着

她常穿的衣服，还拿着

带泥的土豆，她早已不在人间

我说这些的时候，太阳没有

停止移动，我知道屋外很冷

我还是挪动了身子，看着

刚才的我，对他说太热了

这是我离开我的真实原因

 

2023年1月8日于太原

 

 

树已经倒下

 

室外，某人宣称让更多冷气

到自己身体里躲藏

这不是玩笑，按照预谋

在空屋子前敲门后

某人疑惑，人去了哪里

熟悉的影象反复出现

某人开始求助，不会有结果

返回居所，将一棵树

从土里取出来，剪去根须

准备在月光下晾晒，过程

没有延续多久，某人因为

体内充裕的气体要排出体外

这是机械运动，不需要舞台

不需要主持人排列顺序

倒下的树认为舞台是存在的

我们都在，只是角色互换

的确如此，某人看了看自己在

书本上留下的符号，笑了

 

2023年1月9日于太原

 

 

击溃

 

街灯有许多服饰，某件能够

掩埋街灯的大衣被称作语言学

像皇家园林中的猎物

击溃一次围猎。林木被焚

马匹与人在灰烬中剩下

漆黑的骨头，比夜色还黑

另外，在泥土里蠕动的树根

发出奶音，谁也不会听到

我模仿别人卸下耳朵

再也不会有声音，一层一层

堆积起来，像街灯衣柜里

服饰在服饰身上叠罗汉

被遗弃的两只耳朵

一只听到了雨声，一只听到

马桶冲水声。怀念晃动的尾巴

我站在马路边，街灯昏暗

 

2023年1月13日于太原

 

 

影子的厚度

 

雪下在虎峪河边，这是事实

另一件事就是某些事物

在自己身上涂满面糊

再有就是这一天是中国小年

许多地方禁放烟花爆竹

有孩子燃放，他们抖动身体

或因寒冷或因兴奋或二者兼有

手机响了，手机响很正常

另外一头陌生的声音

乡下已买不到棺材

我说，城里焚尸需要排队

雪越下越厚，在灯光里

拼命穿梭，像极死亡的影子

 

2023年1月15日于太原

 

 

镯子

 

镯子没了。开始回家行程

没有人开车送我，整个冬天

雪不曾现身。我找不到

丛林容纳柔软纷乱的枯叶

回到这里，因我从这里离开

没得到也没失去什么

一切照旧，泥土黑着脸颊

石块无休止抱怨，白月孤悬

鸽羽在地上画满阴符

同类从木框里穿来穿去

他们放弃语言，简单动作

不需要父辈确认。此刻

有些掉落的葡萄化作镯子形状

被左手戴着，并出现裂纹

 

2023年1月20日于太原

 

 

甲和乙

 

炮仗翅膀是黑色的，扭动也是

甲在黑色中扭动，乙笑着

承认遇见自己不是巧合

这些事情发生在虎峪河岸

虎峪河岸是病床，病床

没有牙齿，甲被啃噬乙也是

乙很坦然甲不断惨叫

甲感受到乙，似乎只有

一粒雨的距离，很远的距离

乙自顾自炸裂，想拖住

行走的翅膀。甲停止扭动

膨胀的形象无法扭动

弥漫甚至覆盖，甲消失

乙也在消失。炮仗的翅膀

是虎峪河，夜色中的虎峪河

甲从虎峪河中坐起身子

乙也一样，甲和乙很享受

做邻居的状态。不得不提醒

谁也没记起河水的味道

 

2023年1月22日于太原

 

 

油画《伊凡雷帝杀子》

 

你不走了，确定不走了

你是房间墙壁、地板或其他

是我，我也不走了

我的脸部被时间挖出洞穴

我们在洞穴中集合

站在最前排的血液，流经

被文字记录事物的过往

最终从某管道通往另一管道

仪式鼓出的眼珠渗进虚无

房间沉入黑色。赶路人

踩在蛇背上，夜枭没有惊恐

手抚摸房间，像祖父关照孙子

挤进根须翻看发黄的照片

门开了，没什么进来

门关上了，不存在缝隙

画布上道歉之后窃喜的标本

像水盆佝偻着接纳平静

 

2023年1月24日于太原

 

 

青衣

 

黑猫从黑猫内部复活。为了

爱。朝对面张开嘴

啃噬帐篷的顶部，又啃噬

四周的支柱。帐篷内的黑色

被清理。无形的钥匙

正在打开三十年前的峡谷

腐烂的帐篷，倒在地上

周围是不会融化的黑雪

以及雪与雪缝隙里的低泣

走吧！我想关上身后的门

门内放过花盆、家具和照片

花树的枯叶在地板上躺平

被清理的垃圾蜷缩在垃圾桶里

唯一的真相已隐身，我伸手

触摸到气泡从水底往上浮动

 

2023年1月26日于太原

 

 

醒来

 

房间仅剩一面墙壁，墙面上

开关在手触不到的地方

我挣扎着，整个身体

成为黑暗的猎物。冬天结束了

我想到房顶灯是存在的

像老人深陷在椅子里

烟锅闪着幽光。我持续挣扎

恢复了，恢复到从前的样子

床像雪橇，在灯光顶部

注意发生在我身上的事

我路过草坪下的泥土

看上去是块泥巴，醒来时

墙面上还是熟悉的开关

饭后，我半句语也不会说出

 

2023年1月30日于太原

 

 

路口（二）

 

开门后，鸟保持静止

树延续枯朽，鱼不比以往清澈

雪与活着的老人

相对坐在叫路口的地方

残月用拳头敲打前额

是习惯动作，没有隐藏含义

我带着与我相同的同伴

他是公交车司机

关于黄昏与街道的传说

是电视里杀人犯亲口供述的

同伴比我清楚犬吠的暗示

他朝着路口笑了

我看到前面的路口，像画

画面上不存在任何事物

 

2023年2月3日于太原

 

 

海

 

海在某人手背上。我看到

海里有鱼。鱼头部两侧

左面是更适合宝宝体质

右面是上元节焰火的音效

我在等，等二十二点整

芭芭农场肥料礼盒

可领四百肥料，确实没有量词

这有什么关系，某人多年前

见识过街边的树和树上的鸟

鸟鸣是无缘无故的，某人

没有在意当时的现象

我倒是在意过圆形废墟

像大清邮局。海存在吗

 

2023年2月5日于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