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劲的想象产生真实
(2020-04-20 15:11:58)强劲的想象产生真实
——汤养宗诗歌《在汹涌的人世老了下来》赏析
穆冰凇
陆机《文赋》中讨论谋篇布局时提到:“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虚中求有,静中求声,心中充沛的情思需要作者极尽所能,苛求于万物之中寻求并依托最切乎其情的性状物象来表述。这种关联可能是偶发的或者说创作不可避免地具有一定的隐秘性,独特性。先锋派的奠基人T.S. 艾略特又说:“假如一首诗感动了我们,它就意有所指,也许意味着某种对我们非常重要的东西;又假如它没能感动我们,那么做为诗,它便没有什么意义。”说明诗要有传导思想的作用,要与读者产生共鸣,可以在情感或审美等不同层面。以上两方面的矛盾在现代诗中体现得尤为明显,既需要语言的留白,又不能陷入空想的陷阱。带着这样的思考读汤养宗诗歌《在汹涌的人世老了下来》,就可以体会到其深切的思虑与浑厚的文字功力。
在汹涌的人世老了下来
汤养宗
斜阳西照,效果上是
在一道墨水上,再加上一道墨水。
小城的每条大街小巷,都是我的
旧江山或小停顿。一张张
相识或相近的脸,正变成
雨夜里常常要念叨到的流水声。
下一代人相向走来,会把路子让开
那是滚热的体温正在避让
老下来的体温,这像黄袍加身
又像是得到了温暖的鄙视。
我喉珠嚅动,对集市两旁
卖豆腐的,售小粮的,开布店的
说声天色已晚,都收摊了吧
声音有点多情,类似于
对谁拉了一把或者推了一把
生怕不这样就得得罪天地间最高秩序
诗人漫步于记忆中的黄昏,斜阳西照,一道墨水上再加一道墨水,是时间对时间的覆盖,为后文的思考设计了背景空间。小城的大街小巷,一砖一瓦都曾在诗人眼中延伸出象征的意义,无论是整页的游思还是妙语偶得,都被规规整整记录在册,小城的一切转化成了自己的典藏,诗人自己也成了小城的一物。小城是“我”的小城,小城的“我”置身于小城之中,诗人用语言给自己营造了一座城池,一个相对真实的私密空间。在这座城中,相识或相近的脸,是谁?每一个从身旁经过的人,又是谁?是每一个人,人的面目相识至相近,已经趋于“一”,一个符号,不知从哪里来,又到哪去的流动符号。脸变成雨夜里常常要念叨到的流水声,脸与流水声本不相关,因其绵延不绝又匆匆易逝的共性,便恰如其分地被勾连在一起。相较于暖阳下的人流,雨夜的流水给人以冷峭之感,人生就在这样清醒又无意识的碎念中流走。
“下一代人相向走来,会把路子让开。那是滚热的体温在避让。”或许是具象的小城中的一个场景:年轻人在为老人让路,但作者在这里用了下一代人,就将个体推向普遍,现实推向了想象,温文尔雅又蓬勃生长的“新人”——老人的对立面出现了。这时诗人自然而然地站在了老人的序列。老人和夕阳一样,是老下来的体温,“新人”对“老人”的尊敬,使诗人仿佛黄袍加身,有了岁月所赋予的尊贵,同时这也是不得已的存在,“新人”一出场,诗人就将老人与“新人”的地位划分开来,将老人推向顶峰。老人并没有留恋于自己“黄袍加身”的荣誉,反而对自己垂垂老矣有些不甘,在时间的河流中,老与新只是相对存在而且相互转化,只是存在于时间的不同阶段,这是诗人意识的第一次觉醒。
随即诗人跳脱出自我的怅然若失,转向两旁的集市,那些兜售货物的人又是谁?“天色已晚,都收摊了吧。”收摊,诗人面对符号在劝服他们该退场了,所以诗人的声音有些多情,也是对自己的多情,更是对趋于“一”的流动符号的多情。诗人不再拘泥于老人的角色,彻底把老人的地位与“新人”统一,成为诗人的第二次觉醒。
“对谁拉了一把或者推了一把,以顺应天地间最高的秩序。”是诗人洞察了更替的必然性做出的选择。博尔赫斯在《交叉小径的花园》中反复提及:“未来提前存在。”这句话说明了两点,其一,未来充满变数,其二,这些变数并非未知的,老子说:“天地之大德曰生”,中国的哲人对世界总体的认识是一种动态的,有机的宇宙观,他们认为世界是一个不断变化的过程,同时他们也认为:“天行有常”,这种“常”就是世界运行的规律,也就是变中的不变。新旧更替是生,是变,“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不光对于个人,对于世界也是如此,需要更强大的力量扛起维护其动态平衡的重担。但不变的是这种更迭,像汹涌的浪花一般,涌起下落,下落时又有新的浪花涌起,形成常态。在汹涌的人世老了下来,就像人体的代谢一般,自然与社会也在代谢,诗人看到了这种动的永恒,是单凭个体的取舍左右不来的,循万物之变,无可取舍,已是取舍,才是正道。福克纳在《野棕榈》中说:“对于你将彻底感到孤独的一两秒钟:不在你出生之前,也不在你死亡之后,因为那时你根本不孤独;……可是现在,你将要孤孤单单,你免不了,你知道;既然免不了,就听其自然吧;你赶着那只骑了一辈子的怪兽——那熟悉的老掉牙的老马——走向悬崖。”个体老去的路是孤独的,但千万个个体都在老去,便是常态,这需要想象,而且是强劲的想象,所以博尔赫斯说:“强劲的想象产生真实。”顺其自然吧,诗人通过想象获得了空间,也获得了生命的延续。
不再老去,如旧江山或小停顿。诗人不再为进与退焦灼,正视自己的衰老亦如正视自己的新生,就如法国著名作家帕斯卡·基尼亚尔在其著作《罗马阳台》中有这样一段描述:“我越是老,就越是感到处处存在。我再也不怎么寄存在我的躯体中。我担心自己会在某一天死去。我感到我的皮肤实在太薄,细孔实在太多了。我对我自己说:有一天,风景将穿透我。”个体融入世界,退出成为新的进入。
一首短诗能够做到“函绵邈于尺素,吐滂沛乎寸心”;又运用“陌生化”超越常境,给人以思想冲击,同时也给读者让出了想象的空间;尤其是诗中立意的矛盾点:一个本是“新人”为老人让路的举动,却成为老人为“新人”让路的动因。达阵亦属不易,诗人不仅没有回避,还明目张胆地露出马脚,等待读者窥视;同时他又狡黠地关上窗户,像一个迷阵的作俑者,孤独地为像自己一样的事物雕塑。
2020年4月18日于太原
作者简介:穆冰凇,女,1995年10月出生,山西太原人。2019年毕业于西安交通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