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离曲(7)
文/伊谢尔伦的风
[一五]
“但是……”刚才讲雄的事情时,辞也想起了其他一些问题,不过他静了一会儿,等父亲的情绪平复了一些,方才发问:
“您说对卡拉肖克族人的直接迫害只发生在古代,可修曾提到他认识一个卡拉肖克族姑娘,与我是同一年出生的,也和族人一起被贩卖为奴,肩上还有烙印……又是怎么一回事?”
与辞年纪相近的卡拉肖克族奴隶?突然被这么一问,缥也很茫然。详细问了一下具体情况后,他凝眉沉思片刻,然后又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你应该记得,雄做近卫队长时带的部下都是他的同族。雄进议事厅时是一个人闯进来的,而等候在外的部下们……得知雄去世的消息后,似乎认定他是被族长们所杀,甚至可能遭到了暗算,纷纷冲向王宫想给他复仇,王宫的卫兵自然也还击了。议事厅里的我们得知这件事时他们已经大半战死,小半被捕。”
之后,缥向剩下的那几个卡拉肖克族人解释了事情的经过,承诺一定会践行雄的遗愿,消除仇恨与歧视,但对这些公然冲击王宫的卡拉肖克人也必须给予一定的“惩罚”,不然等于是树立了一个坏榜样——缥提议驱逐这些卡拉肖克人与他们的亲族,这是他能想到的最轻的处罚了,远远好过肉刑或者监禁。
事情本该到此为止。至于辞提到的卡拉肖克族奴隶女孩,缥问到她的父亲是个军官,是在雄回光荣城时跟着他回国的,死因是战死,便猜到,她父亲肯定就是冲向王宫为雄复仇的近卫妖侠之一。
也就是说,熟悉的剧情再度上演,“驱逐出境”变成了“奴隶贩卖”,而国王和其他族长依然是一无所知。
“……那雄岂不是白死了?”辞一针见血地问。
“也不能这么说。”缥疲倦而略显老态的面孔上写满了深深的无奈,“从好的方面来说,族长们确实都践行了对雄的承诺,劝告族人忘记仇恨,再也不提过去那些事情,甚至还立誓不再将‘那个卡拉肖克族长’的事传给下一代族长……”说到这里,他们当然都想起了违反誓言的梅龙尼卡父子,“你必须承认,潘之所以能受到国民支持成为将纹耀,与这几年来仇恨情绪的淡化有分不开的关系。但从坏的方面来说,当初族长们确实被雄的死所震撼,也很敬佩他的作法,但仇恨与利益不可能说放就放,尤其是利益。”
“利益?”
“这世上难道还缺少以‘维护正义’之名贪婪谋利的可耻战争?卡拉肖克是前王族,领地广大,后来都被其他家族给瓜分殆尽。‘那个卡拉肖克族长’暴毙之后,他和他亲信名下的财物也被掠夺一空。他们占了卡拉肖克的人、物、地,一样都不想归还,卡拉肖克族的复兴与追讨会是他们最大的噩梦。”
“但如果把可恨的卡拉肖克人卖给外国的奴隶贩子,却可以从中获利……是吗。”辞讽刺地翘起了嘴角,同时也深深地为父亲的辛酸与痛苦感到悲哀。
“他最后的心愿仅仅是希望我帮他照顾好妻儿……”缥没有答辞的话,而是陷入了喃喃自语,“可现在他的儿子戴着龙国唯一的将纹耀,发誓要为龙国的安宁献出自己的一切;他的妻子为此伤心流泪,哭着写信问我该怎么办我却给不出答案……我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
“…………”辞不知该如何接口,他想父亲大概确实是累了,便说了几句劝他回房休息,可他自己却睡不着。
这时天已经亮了,晨曦从树叶的缝隙间漏下来,辞倚在王宫露台的栏杆上,出神地望着一只蹦跶在自己手背上的小鸟,想着心事。
进父王书房时的烦躁情绪并没有在一整晚的谈话之后得到缓和,反倒是又添了一份说不出来的郁愤感。太多的往事在他脑子里打转,故事中的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有些人为了梦想甘愿赴汤蹈火,有些人一生辛劳却被误解嘲讽,有些人用自己的“正确”屠戮众生,有些人以复仇之名满足私欲……
大众总是健忘而短视的所以悲剧会一再重演,可心怀梦想的人们仍愿意为之前仆后继。但沟通与和解总是那么短暂,敌视与隔阂反而更加持久,到底怎么才是对的,怎么才能成功,怎么才能保护他的子民,为他们争取到最大份额的幸福?
直到有个侍女过来问王子殿下要不要在宫里用早膳,辞才回过神来,摇摇头,带着鸟儿出了宫门。
还是去卡拉肖克将军家蹭早点吃吧,正好也和他聊聊这两天的事。辞想着,伸了个懒腰。
宫门外是晨风习习的广场,渐有人声的早市,波光粼粼的幽龙潭……一切都平和喜乐,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也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
[一六]
几天之后,卡拉肖克·潘将军陪同阿赫琉瑟族长与梅龙尼卡族长一起来到校场,视察家族联军的训练情况。如潘所愿,现在的联军队列是跨家族混编的。
联军的演习项目当然还是按传统:首先是列队行进,然后是阵法变换,接着就是分为红、蓝两军,进行谐脉阵对战演练,一切都井然有序,按部就班。
可看到谐脉阵对战演练的时候,阿赫琉瑟·诚似乎是觉得乏味,突然站起身来:
“阿赫琉瑟人,听令出列集结!!”
年轻的阿赫琉瑟族长现在总是一身戎装,干练英武,军人气十足。可虽然气势在那里,他突如其来的发号施令还是让红蓝两军中的阿赫琉瑟族人都闻声一愣——联军统帅卡拉肖克·潘还站在这儿呢,族长是什么意思?临阵强夺指挥权?
诚又重复了一遍,一字一句,清清楚楚。潘皱起了眉,思量着该说点什么。
阿赫琉瑟人最终选择了服从族长。红蓝两队中都有超过一半的战士临战脱阵,然后面朝族长站的位置重新集结成列,又迅速又整齐。
“文绉绉的演习太假了……来点真格的!”诚从看台上一跃而下,“目标,剿灭红蓝军!!”
“阿赫琉瑟族长!”潘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但一直沉默旁观的梅龙尼卡·兰用眼神示意他别激动,损了面子伤和气多不好?继而又说:“他也是想要能让演习更精彩,反映出联军部队的真实水平。不过,这样的对战演练确实不够公平。阁下不妨也亲自上阵,才算势均力敌。”
也罢,诚故意跟他过不去倒是小事,他也习惯了,没必要为此破坏家族联军的和睦与团结。潘决定接受兰的建议,便与联军教官卡拉肖克·泉分别率领剩下的红、蓝两军,和阿赫琉瑟人展开了三方混战。
一时间校场上烟尘滚滚,喧嚣一片,看台上的人们止不住地叫起好来,如果王子殿下在,他们可能已经开赌了。
只是没想到会打出人命。
出事的时候诚正在校场的另一端指挥作战,赶过来时只看见一个阿赫琉瑟人倒在地上,泉和潘的身上都是血。
“谁干的?血债血偿!!”诚立即说。他认出死者是他的一个从堂兄,少校军衔。
“是他先恶意攻击我……”泉一举起手,死者的同族们就愤怒地围向他,泉势单力薄的解释也被他们愤怒的喊声所淹没:
“严惩凶手!!”
“又是卡拉肖克!总是卡拉肖克!!”
“魁拔已经被消灭了!你们为什么还不滚!!”
“白拿那么高的薪俸!”
“贱民就是贱民!!!”
“都给我让开。”诚挤出人群,提着一把长枪走向泉,“我要为我的族人复仇。”
而潘挡在了他面前:“这是演习意外,当事人应该交由法庭审判。”
“哦?”诚冷笑着望向潘,“还需要审判?卡拉肖克·潘阁下,难道你还没听见‘来自龙国每个角落的声音’?”
这时周遭叫骂声一片,卡拉肖克人在泉与死者身边站成一堵人墙,阻止人们涌向泉。但这些卡拉肖克战士自己的情绪其实也已经到了失控的边缘,有的人时不时地还两句嘴,有的人已经开了四个脉门。
该怎么办?潘沉默地攥紧了拳头。沟通与和解总是那么短暂,敌视与隔阂反而更加持久。
“还是说,”诚举起长枪朝着潘挥了挥,示意他让开,“你也想像三百年前那位卡拉肖克族长那样,残暴地屠杀所有反对者?”
周遭一片混乱,潘连蒙带猜才能勉强听清楚诚在说什么。有人直接动手,有人用了脉附,想把挡在泉和死者旁边的卡拉肖克族人拉开,卡拉肖克人便也张开了脉附屏障抵御,屏障外侧还带着尖刺。
这几乎已经是打起来了。
奇怪的是,此时此刻的场景,却让潘突然想起了他接受国王授勋时的事。那时候的情形他永生难忘,龙国民众欢声雷动,庆祝他们选出了最强的统帅者,数不清的欢歌与祝福中,自己单膝跪在国王面前发誓“我会为龙国的安宁献出我的一切”,而辞对他说“任何时候,都要记着今天,记着他们是用什么样的声音喊着你的名字——!”
他知道那是他的荣耀,他的责任,他的誓言。
可现在,周围是一样的喧闹与拥挤,传入耳中的却几乎全是谩骂与争吵。淡化仇恨那么艰难,挑起仇恨却是这么容易。
“够了。”开口的同时潘还打开了四个脉门,“这里是校场,我才是统帅!演习还没结束,各自回位!!”
数条粗壮的绳索状脉附从他双手掌心发出,将冲突中心的那群人几个一组地绑住,抓起,挪开,然后扔下。
“以排头为基准,向右看齐!!”潘喊出这句话的时候,在场的人们才注意到,刚被他扔到地上的那些士兵竟被“扔”成了一个整整齐齐的方阵……就像是他们自己列队站齐的一样。
有些人觉得有趣,忍不住笑出了声;也有些人感到可怕,觉出其中体现了非常高强的脉术水准,与十分精确的运用能力。
不论怎么说,被潘“扔”成方阵的那些士兵现在确实都被他给震住了,站得笔直不敢动。其他战士中,有一些便立即听从潘的命令老老实实去列队,但也有一些没动,原因自然还是因为诚:
“我阿赫琉瑟人为何要与凶手的同族为伍?卡拉肖克·潘将军,请把犯人交出来。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然而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平静的声音:
“别激动。”
梅龙尼卡·兰拍了拍诚的肩膀,然后走向潘:“抱歉,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可现在我有个建议,不知你愿不愿意听。”
[一七]
站在诚这个位置,只能看见兰附在潘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却听不见具体内容。潘的神色有些纠结,似乎是在认真思索。泉站在一旁,没听他们说话,但一脸视死如归。现在没人敢直接去抓他,可附和阿赫琉瑟族长的喊声骂声仍不绝于耳,吵闹非常。
兰的建议其实挺有道理,但会不会又是设了个局等着他钻?潘想着,心里有些烦闷。不论如何……首先应该沉住气,然后尽快做出决断。
哪怕这个决定会可能毁掉自己的一生。
“呦~你们在忙什么?”
而会在这种时候用这种腔调优哉游哉地出现的人,只有一个。
“王子殿下。”在场的所有人都行了礼。然后诚抢先开口:
“王子殿下,请为我们主持公道。”
“严惩凶手!严惩凶手!!”阿赫琉瑟族人跟着大喊。
“还不是你们先下重手的!”几个卡拉肖克族人回击。
辞还是老样子,一身便装,茂密的深绿色长发随意散着,头上还顶着只鸟,像是来逛街的。他瞟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又看了看泉、潘和兰,没应声,只是朝着阿赫琉瑟人挥了挥手,让他们安静。兰知趣地退下了,泉站着没动,潘问辞:
“你怎么来了?”
“听修说校场很热闹。”辞扫视左右,望着那一张张沾着尘土沾着血污的脸。他们热血沸腾,他们义愤填膺。可他们到底懂什么?一群哪边风大往哪倒的墙头草……他面对着潘,小声说:
“说实话,我依然非常烦躁。”
潘露出了有些苦涩的笑容:“可现在错在卡拉肖克。”凶手当然必须受到惩罚。而他现在担心的是,这场意外的死亡会被归罪于跨家族联军制度本身。
“看来我们的跨家族混编联军计划并不成功。”那么费心费力地想要加深沟通与团结,有什么用?隔阂与敌视不见消散,只见加深。倒不如用压倒性的力量……让他们闭嘴。
“如果制度能保留下来,是不是‘我们’并不太重要。”
“可我已经没那个耐心了。而他们还在喊什么‘主持公道,严惩凶手’……”辞的声音压得极低。他仍是一脸漫不经心的笑容,眼睛里却全无笑意,甚至可以说隐隐泛着杀气,“我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打倒你,二是与你一起,打倒在场的所有人。我很愿意选择第二种。”
“那么你还没即位,就成了暴君。”潘的神情十分凝重。帮助杀人凶手镇压受害者,他会失去“大义”,更会丧失民心。
他还记得几天之前,辞一早来到他家对他说的那些事。那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辞露出那样的神情,烦闷,焦躁,郁结于心的情绪无处发泄,狠狠地攥着拳头。那也是他第一次具体得知父亲的死因,“暴力和战争不能解决任何争端。不要用拳头和刀剑去面对敌人”……原来,他真的是这样做的。
他想他能理解辞的烦躁,因为辞觉得自己的父亲很痛苦,而潘的父亲白死了;自己和朋友为沟通与和解做出的那些努力都是白费,而他们想保护的人民什么都不懂。可他更懂得他父亲卡拉肖克·雄的坚持,“真心有着更加强韧的力量”,不应该再有争斗甚至内战,不该让祖祖辈辈为淡化仇恨而做出的努力……在此功亏一篑。
“管他呢。”辞不耐烦地朝身后挥挥手,“拿来。”
立即有随从送上王子的大剑,辞接过,双手拄剑,面朝潘站定。旁人以为王子要处罚犯罪的卡拉肖克人,忍不住都紧张地屏息以待,一时间校场上一片寂静。
静得令人躁动不安。
潘的手也按在了佩剑上。那是父亲的剑,剑杆里曾经藏着六百年前的诏书,剑锋上曾经沾过父亲自己的鲜血。
“他真打算在这里拔剑,和王子开打?就为了背后那个杀人犯?”诚皱起了眉。不,没那么简单。那个蠢货王子刚才对他说了些什么?
“说不定他会听我的建议呢。”话虽这么说,兰其实也有点拿不准。故作镇定的脸上微微渗出冷汗。
而辞朝着他的好友露出了鼓励的微笑:“出手吧,潘。”
如果他俩都打开六个脉门,再与在场的卡拉肖克人一起发动谐脉阵……要摆平整个校场,并不难。
但潘把右手按在剑柄上,却并未拔出剑来,而是连剑带鞘双手捧起,奉至胸前,大声说:
“凶手是我。与其他族人无关。我自首。”
下期预告:
“所以呢?所以你就想让我像我父亲一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好的朋友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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