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思想是否真正自由
(2018-07-25 17: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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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思想是否真正自由
这里有一个重要的问题是不能回避的,这就是:如果坚持唯物主义的观点,那么人的精神活动都必须以由某种物质和能量构成的系统结构为基础,必须符合物质和能量的物理运动规律,因为意识是物质结构的一种机能,所以其运动将无法超越物理规律。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人是否还真正地拥有自主选择的“自由意志”(free will)?我们通常认为物质和能量的运动是严格遵循物理学的因果律的,一个自然系统过去的状态决定了它现在的状态,而它现在的状态决定了它将来的状态,这一过程中没有任何自由选择的余地。如果意识是一个物质和能量构成的自然系统的功能,那么意识是否也要完全遵循这种“决定论”(determinism)而不具有任何自由意志?如果人是根本没有自由意志的,人的任何选择都是被决定的,那么人还是否需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道德规范和法律是否还有意义?这些问题都是主张唯物主义的人必须认真面对的。
一、自由意志与决定论
自由意志及决定论是一个古老的哲学问题,一般认为古希腊原子论者留基波和他的学生德谟克利特是主张决定论的最早的哲学家,他们认为“万物都凭借着必然性而产生”[1] ,“没有什么是可以无端发生的,万物都是有理由的,而且都是必然的”[2] 。亚里士多德则反对严格的决定论,主张非决定论(indeterminism)和事物的偶性,“机遇或偶性是没有确定的原因的,而只是碰巧,即不确定”[3] 。如果追溯一个事物的原因以及原因的原因,那么必将追溯到事物的最初本源,而最初的本源是没有原因的,是偶然的。伊壁鸠鲁也反对严格的决定论,并明确主张人具有自由意志,人不能因为必然性消除自己的责任,“有的事情由于必然性而发生,有的来自偶然性,有的是因为自己”,“而我们自己的行为是自由的。一切批评和赞扬都必须与此关联”[4] 。
很多人之所以坚持自由意志的存在,一方面是人们直觉到很多情况下自己在做决定的时候有选择的自由,也正因为如此人们有时才会后悔当初的决定[5] 。另一方面,对自由意志的确信对社会和对个体的发展都有很多正面的作用,而怀疑自由意志存在的宿命论会引起许多负面的效应。已经有心理学家的研究表明,降低人们对自由意志存在的信念会使人们不愿意帮助别人,并且增加人们的侵犯性[6] ,自由意志信念被削弱的人出现欺骗行为的可能性更大[7] ,而确信自由意志存在的人在自己的职业活动中则会有更好的表现[8] 。
对于决定论与自由意志之间的关系有几种不同的观点,唯心主义者可以否认决定论的正确性,认为意识是超越物质存在的,不受物质和能量规律的支配,自由意志的存在就成为理所当然的了,这种观点被称为“自由论”(libertarianism)。有的唯物主义者则坚持决定论的正确性,认为自由意志是根本不存在的,它只是人们的一种错觉[9] ,人的决策过程如同多米诺骨牌,最初的事件通过一系列的因果作用决定了人的最终主观决定[10] ,这种观点被称为“强决定论”(hard determinism),如物理学家霍金就在其《大设计》一书中说“我们似乎只不过是生物学机器,自由意志只不过是一个错觉”[11] 。第三种观点则认为自由意志是存在的,同时认为决定论也是正确的,主张二者是可以兼容的[12] ,如霍布斯(Thomas Hobbes)就认为自由意志与决定论是可以相容的,这种观点被称为“兼容论”(compatibil- ism)。我是兼容论的支持者。
二、现代科学与自由意志
自然科学的进展为理解古老的自由意志概念提供了新的依据,只是不同的研究结果所起的作用却并不相同,有的结果可以用来支持自由意志的存在,有的则支持对自由意志的否定。这些研究成果主要在神经科学领域和量子力学领域等。
目前一些神经科学的研究成果似乎更倾向于支持决定论而否定自由意志的存在。最早进行这方面研究的是美国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生理学系的本杰明·利贝特(Benjamin Libet)等人,他们在上世纪80年代做过一项实验,在实验中让被试者随机选择一个时刻做摆动手腕的动作,当被试者的头脑中出现了准备摆动手腕的意图的时候立即报告这一意图出现的时间。在这一过程中,被试者的大脑活动被密切监测,尤其是对“准备电位”(readiness potential)进行测量,因为“准备电位”总是先于某一动作出现,并引起这一动作的发生。实验结果表明,引起身体动作的“准备电位”在被试者意识到动作的意图之前就已经出现了,大约比动作意图的出现早半秒钟[13] 。这一结果可以被解释为:在人的这一动作意志出现之前,大脑就已经作出了要开始这一动作的决定,是大脑的运作决定了人的意志,而不是意志引起大脑的运作,由此推断自由意志实际上并不存在,它只是大脑工作的附属物而已。
但也有人对这种研究的方法和结论提出质疑,认为这一实验结果并不足以否定自由意志的存在,自由意志是一种更为高级的精神活动,不能指用简单的神经和肌肉活动情况来确定。在我看来,这类实验的缺陷主要在于,实际上在实验过程中,由于被试者已经事先被告知实验中要做的事情,在他们的意识中已经有了“我要在某一时刻摆动手腕“的意识,这种事先已经存在的意识预备必然会对被试者随后的意识状态和大脑活动产生影响,而在研究者对实验结果的分析中忽略了这种预备意识发挥的作用。
同样在自然科学领域,有人认为量子力学的某些结论可以支持自由意志的存在,尤其是量子力学中的“不确定性原理”(uncertainty principle)成为很多人论证自由意志存在的物理学依据,例如德国神经生物学及遗传学家马丁·海森堡(Martin Heisenberg)2009年就曾在《自然》杂志发表文章坚持这种观点[14] 。不确定性原理是德国理论物理学家沃纳·海森堡(Werner Heisenberg)于1927年提出的。该原理的基本含义是,对于微观粒子的某些成对的物理量无法同时进行精确的测量,这些算符不对易的物理量被称为共轭量(conjugate variables),如一个电子的位置与它的动量(或速度)、它的时间与它的能量等都是共轭量。如果对一个粒子的位置测量误差用其标准差用σx来表示,对其动量测量的误差用其标准差σp来表示,那么二者的乘积σxσp将大于或等于一个固定的数值h/4π,其中h为普朗克常量。这种关系表明,如果对粒子的位置测量越精确,误差越小,则对其动量的测量就越不精确,误差越大。不确定性原理的物理学解释是观测手段对观测对象的影响,这种影响在很多情况下都是不可避免的,只是在微观量子领域这种影响效果更为显著。例如想测量粒子的位置,就需要用光对其进行照射,光的频率越高(波长越短)则测量到的位置越精确;但光的频率越高其能量也越高,对被观测的粒子的动量的影响也就越大,因而对其动量的观测结果误差也就越大。
对于不确定性原理,不同的科学家有不同的理解,爱因斯坦和波尔(Niels Bohr)对此进行了多次争论。海森堡、波尔等科学家认为不确定性是微观粒子的一种基本的属性,这意味着人的观测必然要对观测对象的状态造成干扰,这一矛盾是无法通过改进观测技术手段得到解决的。在量子力学的“哥本哈根解释”中,认为量子力学并不对客观实在进行精确的描述,而只能提供被观察和测量对象的物理量出现的概率分布,微观量子既不符合经典力学中粒子的运动规律,也不严格遵循波的运动规律。如果承认不确定性是微观粒子的一种根本属性,那么由此就可以推断主导物质世界运动的“决定论”可能是不成立的,这一的结论无疑对“自由意志”的存在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持。
爱因斯坦等科学家则坚持不同的观点,爱因斯坦曾提出同时精确测量位置与动量、时间与能量的设想,但波尔对这些设想都进行了反驳。霍金虽然没有对量子的不确定性的属性问题提出过质疑,但他认为不确定性并不能否定决定论,他说:“量子力学似乎摧毁了自然受规律支配的观点,但并非如此。相反它导致我们接受一种新形式的决定论:给定一个系统在某一时刻的状态,自然律决定其各种未来和过去的可能性,而不是决定其确定了的未来和过去”[15] 。可见在霍金看来,量子力学并没有打破自然规律的必然性,只是这种必然性是以概率的形式体现出来的,人的主观意志是不能任意改变概率分布的,认为量子力学的结论可以否定决定论的理由是不充分的。霍金的这种观点虽然基调是否认自由意志的,但毕竟还是承认了事物的发展不是完全被确定了的,还是为自由意志提供了一定的空间。
然而近来的一些实验结果却对不确定性原理本身的正确性提出了新的挑战,2003年日本名古屋大学教授小泽正直提出了“小泽不等式”,认为不确定性原理存在缺陷,并且通过对与中子自转倾向相关的两个值的精密测量,取得了超过预想的“极限”的两个值的精度,该结果与“不确定性原理”之间存在矛盾[16] 。2012年加拿大多伦多大学的研究团队利用新的探测技术进行了实验,实验结果与海森堡提出的测量误差的数学公式并不相符,他们取得了比该公式预期的更高的精度和更低的对测量对象的干扰[17] 。
如果不确定性原理被证实是有问题的甚至是错误的,那么我们还能依靠什么来论证自由意志的存在呢?并且即使海森堡的关于测量误差的数学公式不被打破,也未必就可以表明微观物质的运动是超越决定论的。在爱因斯坦与波尔的辩论中,问题的焦点还是集中在对微观粒子是否可以找到一个可以同时精确测量两个共轭量的实验方法上,爱因斯坦提出各种方法上的设想,波尔则论证这些方法的不可行。就算波尔的观点是正确的,人们可能真的永远也无法找到一个同时精确测量两个共轭量的方法,或者这样的方法在逻辑上是不存在的,那么这也只意味着人们无法知道某个粒子的精确状态,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不存在一个确定的状态”,只是这个状态人们无法准确知道而已,不能因为我们无法知道就否认其存在的可能。按照这种理解,当初中文曾把“不确定性原理”译为“测不准原理”,当初的翻译似乎更有道理。
三、自由意志与决定论共存
如此看来,现代神经科学的实验结果还不足以否定自由意志的存在,而量子力学的某些结论也不足以否定决定论而证明自由意志的存在。那么自由意志究竟是否真的存在呢?还是如某些人所说的那样只是一个错觉呢?我认为决定论和自由意志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共存的。
按照系统论的观点,一个系统的整体具有其各个组成部分所不具有的新的功能,这种新的功能是“浮现”(emergence)出来的,这里“浮现”的含义是“在复杂系统的自我组织的过程中出现新奇性、一体的结构、模式及属性”[18] 。这种复杂系统浮现出来的新的属性是超越其组成部分之上的,是整体宏观层次上的,是根本性的,是系统动态过程的产物[19] 。生命体(动物、人、灵魂、神等)的意识显然就是复杂系统浮现的产物,自由意志也包含其中。
系统的高级属性超越于其组成部分之上,相对于其组成部分具有一定的自主性,而且这种高级功能的自主性可以反过来决定系统某一组成部分的状态,于是出现了“向下因果”(downward causation)的情况。例如当一个人的意识决定要打字的时候,手指便开始运动,这一过程中意识这种高级功能是手指运动的因,而手指运动则是意识活动的果。向下因果在复杂的无生命系统中也是存在的,如计算机软件系统的运行状态和分析结果会决定其硬盘、内存、显示器等构成部分的工作状态,例如当计算机内存中的数据过多内存空间不足的时候某些软件系统便会在硬盘上建立虚拟内存。
自由意志的本质,就是生命这个复杂系统浮现的意识这种高级功能的自主性的体现。
高级功能的自主性和向下因果并不是对决定论的否定,而更多的是体现出一种互为因果的情况,系统的组成部分的状态作为因可以影响系统的高级功能,而系统的高级功能反过来也可以作为因影响系统的某些组成部分。复杂系统的反馈和调节过程,人的意识中的自我反省过程都是这种互为因果的过程。
虽然复杂系统浮现的高级功能具有一定的自主性,有其自身的不同于其组件的运行规则,但这种自主性不是无限的,它必然会受到其组成部分的状态的制约和限制,同时也受到所处的外部环境条件的制约,因此高级功能的自主性是有限的。同样,生命体的自由意志作为意识功能的体现,其自主性也是有限度的,而不可能是无限的。人的意识和心理状态会受到多种因素的影响,这是人们公认的事实,很多学科都以这种共识为其存在的前提。如神经心理学研究的是人的神经系统的状态对人的意识的影响,社会心理学研究的是人所处的外部人际环境对其心理状态的影响。
系统高级功能自主性的大小与其系统结构的复杂度是正相关的,复杂度越高的系统,则其高级功能的自主性也就越高;复杂度越低的系统,其自主性也就越低。像石头这样的简单的无机物几乎没有任何自主性可言,而高级生命体是自然界中最复杂的系统,因而也就具有最大的自主性。
总之,以物质和能量为基础的生命体的运动无法超越决定论的规则,但作为生命体高级功能的意识具有一定的自主性,而不是完全被动地被决定的,是具有自我选择的自由意志的,生命体是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的。但这种自由意志是有限度的,受到各种内在和外在条件的制约,但随着生命体不断向更高级的结构的进化,其自由意志的范围也会逐步扩大。人是比其他动物更高级的生命体,拥有更大的自由意志,因而人比动物更应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神是比人更为高级的生命体,拥有更为广泛的自由意志,因而也承担着更大的责任。
[1] 第欧根尼·拉尔修,2003,《名哲言行录》(上),马永翔等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582页。
[2] 罗素,1982,《西方哲学史》(上卷),何兆武、李约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99页。
[3] 亚里士多德,1993,《亚里士多德全集》(第七卷),苗力田主编,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43页。
[4] 伊壁鸠鲁、卢克莱修,2004,《自然与快乐:伊壁鸠鲁的哲学》,包利民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34页。
[5] Gregg D. Caruso, 2012, Free Will and Consciousness: A Determinist Account of the Illusion of Free Will, Plymouth: Lexington Books, p.8.
[6] R. F. Baumeister, E. J. Masicampo and C. N. Dewall, 2009, “Prosocial benefits of feeling free: disbelief in free will increases aggression and reduces hel- pfulness”, Personality & Social Psychology Bulletin, 35(2):260-268.
[7] Kathleen D. Vohs, Jonathan W. Schooler, 2008, “The Value of Believing in Free Will: Encouraging a Belief in Determinism Increases Cheating”, Psychol- ogical Science, 19 (1): 49-54.
[8] Tyler F. Stillman, et al., 2010, “Personal Philosophy and Personnel Achie- vement: Belief in Free Will Predicts Better Job Performance”, Social Psycholo- gical and Personality Science, 1 (1): 43-50.
[9] Gregg D. Caruso, 2012, Free Will and Consciousness: A Determinist Acc- ount of the Illusion of Free Will, Plymouth: Lexington Books, p.6.
[10] Alex. Rosenberg, 2005, Philosophy Of Science: A Contemporary Introduc- tion (2nd ed.), New York: Routledge, p.8.
[11] Stephen Hawking and Leonard Mlodinow, 2010, The Grand Design, N- ew York: Bantam Books, p.32.
[12] Robert C. Bishop, 2010, “Compatibilism and incompatibilism”, in Raymond Y. Chiao et al., (ed.), Visions of Discovery: New Light on Physics, Cosmology, and Consciousnes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p.603.
[13] B. Libet, C. A. Gleason, E. W. Wright, D. K. Pearl, 1983, “Time of consc- ious intention to act in relation to onset of cerebral activity (readiness- pote- ntial). The unconscious initiation of a freely voluntary act”, Brain, 106 (3): 623-642.
[14] Martin Heisenberg, 2009, “Is Free Will an Illusion?”, Nature, 459: 164- 165.
[15] Stephen Hawking and Leonard Mlodinow, 2010, The Grand Design, New York: Bantam Books, p.72.
[16] 赵文杰编译,“日本教授实验证明现存80年量子力学定律存在缺陷”,人民网日本频道,2012年01月16日,http://japan.people.com.cn/35465/7706755.html,访问时间:2012年10月16日。
[17] Alexandra Witze, “Uncertainty not so certain after all”, Science News. September 14, 2012, http://www.sciencenews.org/view/generic/id/345081/description/Uncertainty_not_so_certain_after_all.访问时间:2013年1月8日。
[18] Jeffrey Goldstein, 1999, Emergence as a Construct: History and Issues, Emergence: Complexity and Organization, 1 (1): 49-72.
[19] Peter A. Corning, 2002, “The Re-Emergence of ‘Emergence’: A Venerable Concept in Search of a Theory”, Complexity, 7 (6): 18-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