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散文欣赏:鸭窠围的夜
(2013-11-24 12:3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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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散文欣赏:鸭窠围的夜
天快黄昏时落了一阵雪子,不久就停了。天气真冷,在寒气中一切都仿佛结了
冰。便是空气,也像快要冻结的样子。我包定的那一只小船,在天空大抱撇着雪子
时已泊了岸,从桃源县沿河而上这已是第五个夜晚。着情形晚上还会有风有雪,故
船泊岸达时候便从各处挑选好地方。沿岸除了某一处有片沙¥宜于泊船以外,其余
地方全是黛色如屋的大岩石。石头既然那么大,船又那么小,我们都希望寻觅得到
一个能作小船风雪屏障,同时要上岸又还方便的处所。凡是可以泊船的地方早已被
当地渔船占去了。小船上的水手,把船上下各处撑去,钢钻头敲打着沿岸大石头,
发出好听的声音,结果这只小船,还是不能不同许多大小船只一样,在正当泊船处
插了篙子,把当作锚头用的石碇抛到沙上去,尽那行将来到的风雪,摊派到这只船
上。
长年翠色逼人。这时节两山只剩余一抹深黑,赖天空微明为画出一个轮廓。但在黄
昏里看来如一种奇迹的,却是两岸高处去水已三十丈上下的吊脚楼。这些房子莫不
俨然悬挂在半空中,借着黄昏的余光,还可以把这希奇的楼房形体,看得出出个大
略。这些房子同沿河一分房子有个共通相似处,便是从结晶构上说来,处处显出对
于木材的浪花费。房屋子既在半山上,不用那么多木料,便不能成为房子吗?半山
上也用吊脚步楼形式,这形式不必须的吗?然而这条河水的大宗出口是木料,木材
比石块还不值价。因此,即或是河水永远长不到处,吊脚楼房子依然存在,似乎也
不应当有何惹眼惊奇了。但沿河因为有了这些楼房,长年与流水斗争的水手,寄身
船中枯闷成疾的旅行者,以及其它过路人,却有了落脚处了。这些人的疲劳与寂寞
是从这些房子中可以一律解除的。地方既好看,也好玩。
火,用铁鼎罐煮红米饭。饭焖熟后,又换锅子熬油,哗的把菜蔬倒进热锅里去。一
切齐全了,各人蹲在舱板上三碗五碗把腹中填满后,天已夜了。水手们怕冷怕动的。
收拾碗盏后,就莫不在舱板上摊开了被盖,把身体钻进那个预先卷成一筒又冷又湿
的硬棉被里去休息。至于那些想喝一杯的,发了烟瘾得靠靠灯,船上烟灰又翻尽了
的,或一无所为,只是不甘寂寞,好事好玩想到岸上去烤烤火谈谈天的,便莫不提
了桅灯,或燃一段废缆子,摇晃着从船头跳上了岸,从一堆石头间的小路径,爬到
半山上吊脚楼房子那边去,找寻自己的熟人,找寻自己的熟地。陌生人自然也有来
到这条河中来到这种吊脚楼房子里的时节,但一到地,在火堆旁小柏树凳上一坐,
便是陌生人,即刻也就可以称为熟人乡亲了。
雪涨水放下形体大小不一的木筏。较小的木筏,上面供给人住宿过夜的棚子也不见,
一到了码头,便各自上岸找住处去了。大一些的木筏呢,则有房屋,有船只,有小
小菜园与养猪养鸡栅栏了还有女眷和小孩子。
上岸下船在河岸大石间飘忽动人的火炬红光。这时节岸上船上都有人说话,吊脚搂
上且有妇人在黯淡灯光下唱小曲的声音,每次唱完一支小曲时,就有人笑嚷。什么
人家吊脚楼下有匹小羊叫,固执而且柔和的声音,使人听来觉得忧郁。我心中想着,
“这一定是从别一处牵来的,另外一个地方,那小畜生的母亲,一定也那么固执的
鸣着吧。”算算日子,再过十一天便过年了。“小畜生明不明白只能在这个世界上活
过十天八天?明白也罢,不明白也罢,这小畜生是为了过年而赶来,应在这个地方
死去的。此后固执而又柔和的声音,将在我耳边永远不会消失。我党得忧郁起来了。
我仿佛触着了世界上一点东西,看明白了这世界上一点东西,心里软和得很。
妇女声音,到她的身边去了。于是仿佛看到了一个床铺,下面是草荐,上面摊了一
床用旧帆布或别的旧货做成脏而又硬的棉被,搁在床正中被单上面的是一个长方木
托盘,盘中有一把小茶盏,一个小烟盒,一支烟枪,一块小石头,一盏灯。盘边躺
着一个人在烧烟。唱曲子的妇人,或是袖了手捏着自己的膀子站在吃烟者的面前,
或是靠在男子对面的床头,为客人烧烟。房子分两进,前面临街,地是土地,后面
临河,便是所谓吊脚楼了。这些人房子窗口既一面临河,可以凭了窗口呼喊河下船
中人,当船上人过了瘾,胡闹已够,下船时,或者尚有些事情嘱托,或有其他原因,
一个晃着火炬停顿在大石间,一个便凭立在窗口,“大你记着,船下行时又来。”
“好,我来的,我记着的。”“你见了顺顺就说:会呢,完了;孩子大牛呢,脚膝骨
好了。细粉带三斤。”“记得到,记得到,大娘你放心,我见了顺顺大爷就说:会呢,完了。大牛呢,好了。细粉来三斤,冰糖来三斤。”“杨氏,杨氏,一共四吊七,莫错账!”“是的,放心呵,你说四吊七就四吊七,年三十夜莫会要你多的!你自己记着就了!”这样那样的说着,我一一都可听到,而且一面还可以听着黑暗中某一处咩咩的羊鸣。我明白这些回船的人是上岸吃过去时“荤烟”了的。
时,便多数只在临街那一面铺子里。这时节天气太冷,大门必已上好了,屋里一隅
或点了小小油灯,屋中土地上必就地掘了浅凹火炉膛,烧了些树根柴声。火光煜煜,
且时时刻刻爆炸着一种难于形容的声音。火旁矮板凳上坐有船上人,木筏上人,有
对河住家用的熟人。且有虽为天所厌弃还不自弃年过七十的老妇人,闭着眼睛蜷成
一团蹲在火边,悄悄的从大袖筒里取出一片薯干或一枚红枣,塞到嘴里去咀嚼。有
穿着肮脏身体瘦弱的孩子,手擦着眼睛傍着火旁的母亲打盹。屋主人有为退伍的老
军人,有翻船背运的老水手,有单身寡妇,借着火光灯光,可以看得出这屋中的大
略情形,三堵木板壁上,一面必有个供奉祖宗的神龛,神龛下空处或另一面,必贴
了一些大小不一的红白名片。这些名片倘若有那些好事者加以注意,用小油灯照着,
去仔细检查检查,便可以发现许多动人的名衔,军队上的连附。上士,一等兵,商
号中的管事,当地的团总,保正,催租吏,以及照例姓滕的船主,洪江的木牌商人,
与其他各行各业人物,无所不有。这是近一二十年来经过此地若干人中一小部分的
题名录。这些人各用一种不同的生活,来到这个地方且同样的来到这些屋子里,坐
在火边或靠近床边,逗留过若干时间。这些人离开了此地后,在另一世界里还是继
续活下去,但除了同自己的生活圈子中人发生关系以外,与一同在这个世界上其他
的,却仿佛便毫无关系可言了。他们如今也许早已死掉了;水淹死的,枪打死的,
被外妻用砒霜谋杀的,然而这些名片却依然将好好的保留下去。也许有些人已成了
富人名人,成了当地的小军阀;这些名片却仍然写着催租人,上士等等的衔头。......
除了这些名片,那屋子里是不是还有比它更引人注意的东西呢?锯子,小捞兜,香
烟大画片,装干栗子的口袋,……
筏上火光小了,船上的灯光已很少了,远近一切只能借着水面微光看出个大略情形。
另外于处的吊脚楼上,又有了妇人唱小曲的声音,灯光摇摇不定,且有猜拳声音。
我估计那些灯光是同声音所在处,不是木筏上的牌头在取乐,就是水手们不商人在
喝酒。妇人排长指上说不定还戴了水手特别为从常德府捎带来的镀金戒指,一面唱
曲一面把那只手理着鬓角,多动人的一幅画图!我认识他们的哀乐,这一切我也有
份。看他们在那里把每个日子打发下去,也是眼泪也是笑,离我虽那么远,同时又
与我那么相近两年。这正是同读一篇描写西伯利亚的农人生活动人作品一样,使人
掩卷引起无言的哀戚。我如今只用想象去领味这些人生活的表面姿态,却用过去一
分经验,接触着了这种人的灵魂。
还愿巫师的锣鼓。声音所在处必有火¥与九品蜡照耀争辉。眩目火光下必有头包红
布的老巫师独立儿旋风舞,门上架上有黄钱,平地有装满了谷米的平斗。有新宰的
猪羊伏在木架上,头上插着小小五色纸旗。有行将为巫师用口把头咬下的活生公鸡,
缚了双脚与翼翅,在土坛边无可奈何的躺卧。主人锅灶边则热了满锅猪血稀粥,灶
中正火光熊熊。
把烟管敲着船舷。也像听着吊脚楼的声音,为那点声音所激动,引起种种联想,忽
然按捺自己不住了,只听到他轻轻的骂着野话,擦了支自来火,点上一段废缆,跳
上岸往吊脚楼那里去了。他在岸上大石间走动时,火光便从船篷空处漏进我的船中。
也是同样的情形吧,在一只装载棉军服向上行驶的船上,泊到同样的岸边,躺在成
束成捆的军服上面,夜既太长,水手们爱玩牌的各蹲坐在舱板上小油灯光下玩天九,
唾既不成,便胡乱穿了两套棉军服,空手上岸,借着石块间还未融尽残雪返照的微
光,二直向高岸上有何光处走去。到了街上,除了从人家门罅里露出的灯光成一条
长线横卧着,此外一无所有。在计算中以为应可见到的小摊上成堆的花生,用哈德
门长烟盒装着干瘪瘪的小橘子,切成小方块的片糖,以及在灯光下看守摊子把眉毛
扯得极细的妇人(这些妇人无事可作时还会在灯光下做点针线的),如今什么也没
有,既不敢冒昧闯进一个人家里面去,便只好又回转河边船上了。但上山时向灯光
凝聚处走去,方向不会错误。下河时可糟了。糊糊涂涂在大石小石间走了许久,且
大声喊着,才走近自己所坐的一只船。上船时,两脚全是泥,刚攀上船舷还不及脱
鞋落舱, 就有人在棉被中大喊:”伙计哥子们,脱鞋呀!”把鞋脱了还不即睡,便镶到水手身旁去看牌,一直看到半夜,──十五年前自己的事,在这样地方温习起来,使人对命运感到十分惊异。我懂得那个忽然独自跑上岸去的人,为什么上去的理由!
了一些。我想听听他回来时,是不是也像别的船上人,有一个妇人在吊脚楼窗口喊
叫他。许多人都陆续国到船上了,这人却没有下船。我记起:“柏子”。但是同样是
水上人,一个那么快乐的赶到岸上去,一个是那么寂寞的跟着别人后面走上岸去,
到了那些地方,情形不会同柏子一样,也是很显然的事了。
我仍然不能睡觉。我等待那点声音。大约到午夜十二点,水面上却起了另外一种声
音。仿佛鼓声,也仿佛汽油船马达转动声,声音慢慢的近了,可是慢慢的又远了。
像是一个有魔力的歌唱,单纯到不可比方,也便是那种固执的单调,以及单调的延
长,使一个身临其境的人,想用一组文字去捕捉那点声音,以及捕捉在那长潭深夜
一个人为那声音所迷惑时节的心情,实近于一种徒劳无功的努力。那点声音使我不
得不再从那个业已用被单塞好原空罅的舱门,到船头去搜索它的来源。河面一片红
光,古怪声音也就从红光一面掠水而来。原来日里隐藏在大岩石下的一些小渔船,
在半夜前早已静悄悄的下了拦江网。到了半夜,把一个从船头伸在水面的铁兜,盛
上燃着熊熊烈火的油柴,一面用木棒槌有节奏的敲着船舷各处漂去。身在水中见了
火光而来与受了柝声吃惊的四窜的鱼类,便在这种情形中触了网,成为渔人的俘虏。
当他人把这种捕鱼方法叫“赶白”。
光与那一派声音。那种声音与光明,正为着水中的鱼和水面的渔人生存的搏战,已
在这河面上存在了若干年,且将在接连而来的每个夜晚依然继续存在。我弄明白了,
回到舱中以后,依然默听着那个单调的声音。我所看到的仿佛是一种原始人与自然
战争的情景。那声音,那火光,都近于原始人类的战争,把我带到四五千年那个“过
去”时间里去。
以看到邻船上那个人上船时节,在岸边雪地上留下那一行足迹,那寂寞的足迹,事
实上我却不曾见到,因为第二天到我醒来时,小船已离开那个泊船处很远了。
摘自天下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