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的碌碡 ( 散文 )
张奎文
(《今晚报》2007年11月15日)

华北平原广袤的田野,怀抱着清河县一个古老的村落。村口,一个历尽沧桑、饱经风霜的碌碡(音六周,liu zhou ;亦称石磙、牛轴,秋收稻麦场上用来轧谷脱粒的农具),安详坚定地守候着村庄。我每次回清河后苑庄姨母家,勤劳的姨母总是早早坐在碌碡上,望穿双眼等着我的到来。这碌碡上面有她洒下的汗,滴下的泪。
姨母3岁,我妈6岁时,就失去了父母。可怜的小姐妹相依为命,饥饿的孤儿沿街乞讨,累了,就坐在妈妈拽着她们要饭后经常歇脚的碌碡上趴一会儿。姐妹俩在苦水中泡大,在痛苦中成长。碌碡是她们苦难的见证。后来姐妹俩先后出嫁了。
30年代,河北闹饥荒,尸骨成山,饿殍遍地。我父母逃命闯关东。但姨母硬是拽着姨父,死也不离开破草屋。熬到60年代,熬到两个大人四个孩子,熬到自然灾害,姨父吃着树皮饿死了,大女儿吃着野菜饿死了,剩下了饥寒交迫的孤儿寡母。姨母带着都不满10岁的三个孩子到各村要饭。那碌碡,是她们出村进村歇脚的地方。姨母坚强的活下来了,孩子们也逐渐的长大了。
1976年,唐山大地震后的冬天,还没有通火车,我和小妹乘坐了整整一天的长途汽车,第一次回到老家。姨母坐在村口的碌碡上等我们,落日的余晖洒在老人的身上,显得慈祥而刚强;洒在碌碡上,映着坚固和光亮。姨母搂着已失去父母的我们兄妹,难过地哭了。当时全村都是低矮的东倒西歪的破土坯房;没有电灯,晚上点煤油灯。姨母和姨弟姨妹们用黑面作皮儿,用洗了多少次的咸菜当馅,包饺子招待我们。
从那年开始的30年里,我每年暑假都回老家去看姨母和她的孩子们。每次去,姨母都坐在村口那个碌碡上等着我。
1979年,我和爱人忙于工作,我们忍痛把还不到一岁的儿子从天津送回老家,让姨母喂养。在回天津的火车上,我哭着写出了长诗《别子吟》。姨母说天天抱着我的儿子坐在碌碡上晒太阳,盼着我们回去。
过了很多年,碌碡旁立了棵电灯杆,灯光照着村里坑坑洼洼的路,照着饱经风霜的碌碡。
1990年暑假,我带着马上就要上中学的儿子回老家。村里修了水泥路,姨母家也盖起了新砖房,年届古稀的姨母已是子孙满堂,天伦之乐使她鹤发童颜。一生勤俭的她每天仍离不开碌碡旁那片庄稼地,累了就坐在碌碡上休息。
1994年,83岁的姨母病了,我和爱人带着儿子回去看她。这次,瘦弱的姨母拄着拐杖坐在碌碡上等我们。姨弟说老人经常吃剩饭吃坏了肚子。到地里干活摔断了大腿。这是我明了的——姨母的勤俭和我母亲一样,姨母的碌碡般的刚强性格也和我母亲一样。就在我们看望姨母那几天里。老人还是偷着吃剩饭,还是拄着拐去庄稼地,谁也拦不住。
1999年9月17日,冷秋,天色阴霾,似有不测。我接到姨母病危的消息。哥哥姐姐妹妹们都先到了,姨弟说老人始终不闭眼,一定要看我一眼。
下午,我开完校长办公会,冒着暴雨,赶了七百里,深夜才到了老家。
村口,昏暗的灯光下只有孤零的碌碡,已没有了姨母的身影。耄耋姨母无力地抓着我的手,我悲痛欲绝。我亲着姨母,姨母流着热泪睡着了。
亲爱的姨母走了,凌晨两点三十分——走完了她八十八个春秋平凡苦难而勤劳俭朴的一生……
我站在村口的碌碡旁,雨水擦拭着我的泪水,擦拭着碌碡的泪水;雨水亲吻着这尊坚强而干净的碌碡......

善良勤劳的姨母
(写于1999年9月19日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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