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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胡适,胡适,白话诗胡适

(2017-03-01 07:5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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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论

分类: 荐读

 胡适,胡适,白话诗胡适

 

 

五四前夕,胡适白话诗横空杀出,诗国大乱。待尘埃稍定,同光体式微,南社也渐成明日黄花,入主诗坛的白话诗自己竟也困惑重重,瞻望前程,不知路在何方。也许,诗史选择了胡适,就选择了迷茫和困惑。胡适,胡适,古汉语的胡适,译成白话,那意思正是“哪儿去”。

 

 

《尝试集》的寒酸

 

1917年注定是一个多事之秋吧,这一年2月,陈独秀主编的《新青年》杂志第二第六,发表了胡适《白话诗八首》,据说这是中国最早发表的新诗。尽管这一说法大可质疑,许多论者和史家还是坚持着这样的叙述。胡八首尤以其中第一首最为有名:

 

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

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

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

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

 

此诗取名《朋友》,大概是鉴于那两只蝴蝶的相互关系吧,但它们并不像是一般意义上的朋友,倒像是梁祝那样的恋人。因为通篇咏蝶,后来收入《尝试集》,就索性改名《蝴蝶》了。同为北大教授,黄侃还因此调侃胡适,说他就像是一只上下翻飞的黄蝴蝶。

《蝴蝶》分明就是一首五言诗,不讲平仄和对仗罢了。这种诗,无贵族之气,有俚俗之风,在中国古已有之,与其叫白话诗,不如叫打油诗。北朝民歌有一首《折杨柳枝歌》就比它更天籁:“门前一株枣,岁岁不知老。阿婆不嫁女,那得孙儿抱?”唐人张打油《咏雪》也比它更好玩:“江上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此前,19168月,胡适给陈独秀的一封鼓吹文学革命的信,曾指责“南社诸人,夸而无实,滥而不精,浮夸淫琐,几无足称者。”待胡适自己拿出来的白话诗,竟是这个模样,难怪南社领袖柳亚子要反唇相讥了:“胡适自命新人……倡文学革命,文学革命非不可倡,而彼之所言殊不了了,所作白话诗,真是笑话!”

大概一个人是不宜兼事理论批评和创作实践的,所谓君子动口不动手。否则,你理论吹得天花乱坠,批评他人毫不容情,轮到自己动手,作品不过尔尔,如何不遭人讥笑?胡适《白话诗八首》,还有《赠朱经农》、《月》三首、《他》、《江上》、《孔丘》,全是五七言诗,也全是《朋友/蝴蝶》这一路风格。试看《赠朱经农》:

 

六年你我不相见,见时在赫贞江边,

握手一笑不须说:你我于今更少年。

回头你我年老时,粉条黑板作讲师;

更有暮气大可笑,喜作丧气颓唐诗。

那时我更不长进,往往喝酒不顾命;

有时尽日醉不醒,明朝醒来害酒病。

……

 

在柳亚子们看来,这实在有点搞笑。同为五七言诗,平仄对仗搞对了,就叫近体诗;搞不对,就叫古体诗;搞得更荒腔走板一点,还可以叫做白话诗。原来,做诗就像做豆腐:做好了,叫豆腐;做坏了,就叫霉豆腐、臭豆腐。臭豆腐居然还很吃香。

朱自清在为《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写的《导言》中说:“新诗第一次出现在《新青年》四卷一号上,作者三人,胡氏之外,有沈尹默刘半农二氏;诗九首,胡氏作四首,第一首便是他的《鸽子》。这时是七年正月。”七年正月,就是19181月或2月。朱自清可能是觉得,《新青年》此前发表的胡适的《白话诗八首》不能算数,新诗的问世,得从1918年出版的《新青年》这一期才算开始。胡适仍然夺了个头牌,其《鸽子》一诗,内在品质且不论,至少在形式上,开始有个自由洒脱的样儿了:

 

云淡天高,好一片晚秋天气!

有一群鸽子,在空中游戏。

看他们三三两两,

回环来往,

夷犹如意,——

忽地里,翻身映日,白羽衬青天,

鲜明无比!

 

1920年3月,胡适的《尝试集》出版了,这被公认为中国现代第一部白话诗集。第二年,胡适的“宿敌”胡先骕写了一篇两万多字的长文《评〈尝试集〉》。然而,这时的白话诗已一派独大,八面威风,老虎屁股摸不得,梁启超所忧虑的白话霸权已经形成。据吴宓说,“《评〈尝试集〉》撰成后,历投南北各日报及各文学杂志,无一愿为刊登,亦无一敢为刊登者。”保守派同仁只好自办《学衡》刊而载之。

胡先骕的文章对《尝试集》做了这样一番分析:“今试一观此鼎鼎大名之文学革命家之著作。以一百七十二页之小册,自序、他序、目录已占去四十四页,旧式之诗词,复占去五十页。所余之七十八页之《尝试集》中,似诗非诗似词非词之新体诗复须除去四十四首。至胡君自序中所承认为真正之白话新诗者,仅有十四篇。而其中《老洛伯》《关不住了》《希望》三诗尚为翻译之作。”“然苟此十一篇诗义理精粹,技艺高超,亦犹有说。世固有以一二诗名世者。第平心论之,无论以古今中外何种之眼光观之,其形式精神,皆无可取。”

理据充分,无可辩驳。然而,胡先骕的批评已经没什么市场了。连先前嘲笑胡适白话诗的柳亚子也奉劝他的一位老友:“二十年前,我们是骂人家老顽固的,二十年后,我们不要做新顽固才好。”

 

 

“言之有物”的尴尬

 

《文学改良刍议》其实就是胡适的文学革命宣言,因为顾及到保守派的反对,才改用了一个温和而谦虚的题目。刍议即不成熟的、浅陋的议论。其所议八项,有三项是关于诗的内容的:须言之有物不摹仿古人”、“不作无病之呻吟。胡适所谓言之有物,就是要求作品有思想有情感。不摹仿古人,就是坚信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今日之中国,当造今日之文学”,就是要像吴趼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李伯元《官场现形记》、刘鹗《老残游记》那样具有社会批判精神以白话文、白话诗实写今日社会之情状”。不作无病之呻吟,就是要求作家诗人们具有积极进取,报效国家的精神,而不可沉溺于一己愁思,伤春悲秋,暮气沉沉。

胡适的文学主张当然是具有积极意义的,也是时代所需要的。然而,胡适的尴尬在于,他自己的言之有物不摹仿古人”、“不作无病之呻吟”的白话诗创作,却往往思想直露,艺术粗糙,没有一首堪称精品的传世之作。

 

我大清早起,

站在人家屋角上哑哑的啼

人家讨嫌我,说我不吉利;——

我不能呢呢喃喃讨人家的欢喜!

 

天寒风紧,无枝可栖。

我整日里飞去飞回,整日里又寒又饥。——

我不能带着鞘儿,翁翁央央的替人家飞;

不能叫人家系在竹竿头,赚一把小米!

 

这首《老鸦》该是胡适的得意之作吧,他那篇“差不多成为诗的创造和批评的金科玉律”理论文章《谈新诗》,在论述诗的语言特色时,就是以《老鸦》为例,并结束全篇的。

诗的主题十分鲜明,它在标榜着一种老鸦式的人格,喜欢自由的歌唱,不愿意向世人讨好,宁愿忍受饥寒,也不愿意牺牲自由和人格,做笼中鸟,换取温饱。然而,这首诗的艺术水平怎么样呢?窃以为,其语言全无张力,除了押韵,也别无音律美可言,竟像是一幅未经训练的生手的画,虽有立意,却全无笔墨功夫。

 

十年了,

他们又来纪念了。

他们借我们,

出一张红报,

做几篇文章;

放一天例假,

发表一批勋章:

这就是我们的纪念了!

 

要脸吗?

这难道是革命的纪念吗?

我们那时候,

威权也不怕,

生命也不顾;

监狱作家乡,

炸弹底下来去:

肯受这种无耻的纪念吗?

 

别讨厌了!

可以换个法子纪念了。

大家合起来,

赶掉这群狼,

推翻这鸟政府;

起一个新革命,

造一个好政府:

那才是双十节的纪念了!

          十,十,四

 

这首《双十节的鬼歌》写在1921年辛亥革命十周年前几天。“鬼歌”就是革命烈士之歌,“死亦为鬼雄”的鬼雄之歌。诗以辛亥革命的先烈们的口吻,谴责现政权对于革命理想的背叛,对于天下人民的欺骗。“我们那时候,威权也不怕,生命也不顾;监狱作家乡,炸弹底下来去”,难道就换来这样一个豺狼当道的结局吗?这慷慨激昂的演讲,再起革命的呐喊,令人怦然心动,热血沸腾!

我们那时候,威权也不怕,那“威权”,应该就是专制独裁的野蛮统治吧,那是与青年们向往的民主自由宪政截然相反的一种政治,那是从美国留学回来的胡适所深恶痛绝的一种国粹。两年前,胡适就写过一首《威权》:

 

“威权”坐在山顶上,

指挥一班铁索锁着的奴隶替他开矿。

他说:“你们谁敢倔强?

我要把你们怎么样就怎么样!

 

奴隶们做了一万年的工,

头颈上的铁索渐渐的磨断了。

他们说:“等到铁索断时,

我们要造反了!

 

奴隶们同心合力,

一锄一锄的掘到山脚底。

山脚底挖空了,

“威权”倒撞下来,活活的跌死!

 

《威权》一诗的末尾,还加了一个注释:“八年六月十一夜。是夜陈独秀在北京被捕;半夜后,某报馆电话来,说日本东京有大罢工举动。”那是1919年五四之后,两个突发事件激发的一首诗,诗人在诅咒统治这个世界的“威权”,在期待奴隶们的反抗的胜利。

胡适的这三首诗,其思想性是一目了然的,崇尚自由,痛恨专制,蔑视威权,其诗家情怀也是一以贯之的,作为其言之有物,关切社会现实的诗学主张的身体力行之作,也足以让后来的白话诗人仰慕或汗颜。但是,从艺术角度看去,其诗质,其诗美,又是难以高估的。

而胡适的较为隽美的白话诗,恰恰是“言之无物”,与社会批判无关的。《尝试集》第四版定稿之前,胡适曾经邀请多位友人帮自己删诗。主张写诗“不用典”的胡适,这删诗之举却大有出典,《诗经》三百篇相传就是孔老夫子删定的。胡适有意无意地制造了一个诗坛佳话。受邀为胡适删诗的共有六人,包括名满天下的周氏兄弟。出人意料的是,胡适的诗有一首被鲁迅、周作人不约而同地看好,鲁迅在给胡适的信里说:“我觉得近作中《十一月二十四夜》实在好。”试看这首1920年的《十一月二十四夜》:

 

老槐树的影子

在月光的地上微晃;

枣树上还有几个干叶,

时时做出一种没气力的声响。

 

西山的秋色几回招我,

不幸我被我的病拖住了。

现在他们说我快要好了,

那幽艳的秋天早已过去了。

 

诗人多情,与秋天有约,又终于失约。诗的前四行,只是描写了两棵秋树在月夜的惨淡影像,算是铺垫和起兴吧,后四行则写了“我”与秋的互动,透露出难以履约的怅惘和失落。这样一首诗,不仅算不得“言之有物”,恰恰还有点“无病呻吟”,甚至还正是胡适自己所批判的那种“对落日而思暮年,对秋风而思零落”的颓唐之作。

 

 

《兰花草》魔咒

 

《〈尝试集〉自序》里,胡适重申“作诗如作文”,鼓吹“诗体的大解放就是把从前一切束缚自由的枷锁镣铐,一切打破: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话怎么说,就怎么说。这样方才可有真正白话诗。他批评传统的五七言诗没有自然的音节,不能跟着诗料随时变化”。胡适还创造了一个比喻:旧诗如缠脚,新诗是天足。

然而,人们发现,胡适自己苦心积虑百般尝试的白话诗,却没有一首艺术杰作,没有一个脍炙人口的名篇,以致今人要编一个白话诗的精华选本,如何选胡适的诗,一直都是一个难题。包括上述那首《十一月二十四夜》,其实也未必就好到哪里去。鲁迅的美言,怕也有几分是客套话,一封短信,连说了六首“可删”,最后说一首的好,缓和一下语气,也是人之常情。

而胡适有一首五言诗《希望》,写于1921年10月4日,补入《尝试集》第四版,当时并不起眼,后来却一枝独秀:

 

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

种在小园中,希望开花好。

 

一日望三回,望到花时过;

急坏看花人,苞也无一个。

 

眼见秋天到,移花供在家;

明年春风回,祝汝满盆花!

 

1979年,诗人已经作古,这首诗在诗人最后归宿的台湾岛上被谱曲传唱,改题《兰花草并跨过海峡,唱响大陆。这首诗并不是胡适极力尝试的自由诗,而是一首旧体的五言诗,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这就真有点造化弄人了

在《〈尝试集〉自序》里,胡适说:“句法太整齐了,就不合语言的自然,不能不有截长补短的毛病,不能不时时牺牲白话的字和白话的文法,来牵就五七言的句法。”在《谈新诗》一文中,胡适又说:五七言诗是不合语言之自然的,因为我们说话决不能句句是五字或七字。”然而,奇怪的是,胡适所作的“合语言之自然”的许多自由诗深居简出,“不合语言之自然”的这首五言诗却不胫而走。

针对胡适关于五七言诗“句法太整齐”“不合语言的自然”的论断,胡先骕独出心裁地指出:“诗出于歌谣,文出于语言。而歌谣与语言,一发原于情感,一发原于智慧,皆为初民同时所共具之才能,非歌谣出于语言也。不观乎鸟乎,在能歌之鸟,歌与语显为殊异之才能而绝不相紊。今取语言以况诗歌,是持不同类之物以相比较。”原来,诗与文各司其职,各有起源,“作诗如作文”竟是谬见。原来,所谓鸟语花香,与花香并称的鸟语,实际上是包括了“鸟语”和“鸟歌”两种声音表达的,人类的语言与歌谣也应是各有源头,不容混淆。胡先骕此论可能非常精辟,它至少提供了一种新奇的思路,让我辈困惑者眼前一亮,豁然开悟!说话不能句句是五字或七字,唱歌却不妨句句是五字或七字,胡适此诗入乐,就是一个明证。

还有,诗由唐之“主情”,转向宋之“主理”,直至今日所谓“主智”,实则魏晋玄言诗的死灰复燃,都是大可质疑的。为什么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是不是因为诗出于歌谣,文出于语言,而歌谣与语言,一发源于情感,一发源于智慧,而宋以后的诗,不遵循歌谣的抒情传统,却以文为诗,以议论为诗,说理炫智,偏离了正轨,走向了歧途?这个问题值得诗家深入探讨,限于篇幅和才力,拙文不赘。

胡先骕质问胡适:“既爱其思想与言语之自由若此其挚,则何不尽以白话作其白话文,以达其意,述其美感,发表其教训主义,何必强掇拾非驴非马之言而硬谓之为诗乎?”可叹国人“掇拾非驴非马之言而硬谓之为诗”久矣,积非成是,至今还很时尚,譬如《0档案》之类!

 

 

白话诗的前世今生

 

1916年8月4日,胡适给同美国留学的任鸿隽的信中,豪情满怀地说:“我此时练习白话文,颇似新辟一文学殖民地。可惜须单身匹马而往,不能多得同志,结伴同行。然吾去志已决。公等假我数年之期。倘此新国尽是沙碛不毛之地,则我或终归老于‘文言诗国’,亦未可知。倘幸而有成,则辟除荆棘之后,当开放门户,迎公等同来莅止耳

可是,白话即白话诗这一文学殖民地”早就有了,早已留下了先人的足迹和建树,何须二十世纪大智大勇的胡适单枪匹马前往新辟?这就像欧洲人之所谓发现新大陆,在哥伦布的那条帆船抵达之前,印第安人早已抵达,早已创造了辉煌的文明,何劳哥伦布再来发现?

说中国的白话诗、自由诗古已有之,这是有根据的。如果说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为神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还只是零星之作,到了明清歌谣,白话诗、自由诗可就是大批量涌现了,而且比胡式白话诗更为流丽,更为练达,更为圆熟。试看冯梦龙所辑明代情歌集《挂枝儿》所载的一首《月》:

 

青天上月儿恰似将奴笑,

高不高,低不低,

正挂在柳枝梢。

明不明,暗不暗,

故把奴来照。

清光你休笑我,

且把自己瞧。

缺的日子多来也,

团圆的日子少。

 

《挂枝儿》收录的明代民间情歌共400多首,皆出以白话口语,其句式和章法与今人所谓白话诗、自由诗几无二致。胡适尝试白话诗时,尚在大洋彼岸,想必并未读到此书。多年后,胡适终于搜罗到《挂枝儿》,他1935516日给顾颉刚的信里说:“今天上海寄来《挂枝儿》两册,寄一本给你。”

与之异曲同工的,有清代俗曲选集《霓裳续谱》,刊刻于乾隆六十年(1795),选北京一带的时调小曲622首。还有《白雪遗音》,刊刻于道光八年(1828),收入曲词700余首。试看《霓裳续谱》所载的一首《便音寄生草》:

 

独自一个灯儿下,

灯儿灯儿,灯王菩萨,

昨夜晚

咱三人说的什么话,

今夜晚

有你有我无了他。

 

抬了抬身子,

剔了剔灯花,

剔灭了灯,

又害相思又害怕。

 

李白曾以“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写生命的孤独。此歌中的女子,昨晚与“他”在寺庙约会,有菩萨掌灯,为爱情作证,今晚却是灯王犹在,那人爽约,三方缺一,形单影只了。这份诗趣何等凄美别致!就诗的形式而言,它早已挣脱格律禁锢,全然不讲平仄对仗,其随意挥洒的墨与泪,心底流淌的歌与哭,又岂是二十世纪的胡适那生涩的白话诗所能比拟?

有人做过统计,说中国的民歌题材狭窄,百分之九十都是情歌。大概是由于中国人被礼教管束得太严,情欲压抑,在生活中得不到的满足,就到艺术里去发泄,所谓饥者歌其食”,性饥饿者一开口就是情歌酸曲,就连那支陕北名歌原本也是“三天不见想死个人,呼儿嗨哟,哎呀我的三哥哥”。回到饥者歌其食”的本义,清代俗曲选集《白雪遗音》里,就有一首题为《讨饭》,唱的是穷人饥饿难捱,想要出门讨饭的悲苦之情:

 

世界上最苦苦不过的难挨饿,

眼看着断顿无米下锅。

是怎的,

说不饿来偏要饿。

论住处,

两间房子倒有半间破。

欲待揭借,

没人给我。

要饭吃

暂且充饥不挨饿。

怕只怕,

阴天不下雨狗咬着。

 

不要说民歌俗曲不是诗,《诗经》三百篇即多是民歌俗曲。只顾横向的移植,忘却纵向的继承,带着几分历史虚无主义,一切从头开始尝试,这就注定了胡式白话诗的先天不足。

偶见一文,标题挺俏皮的,叫做《胡适:从蛹到蝴蝶,中国新诗的缔造者》。可是,中国的白话诗早已是美丽的蝴蝶,从明到清,翩翩飞舞,今人为何视而不见,还要不辞辛劳,从零起步,从蛹开始呢?

 

 

胡适世家

 

胡先骕《评〈尝试集〉》,其最后的结论是:“胡君者真正新诗人之前锋,亦犹乱者为陈胜吴广而享其成者为汉高,此或《尝试集》真正价值之所在矣。”胡先骕铁嘴直断:白话诗不可能打败古典诗歌,胡适不可能入主咸阳夺了秦玺,成为汉高祖刘邦,胡适及其《尝试集》的历史地位,不过是首举义旗而走不出多远的陈胜吴广。

当年陈胜吴广造反,理论不过“天下苦秦久矣”、“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实力不过“发闾左适戍渔阳九百人”,其揭竿而起之后,如果没有关东六国的响应,没有楚汉各路兵马的继起,其反秦不过是一个偶发事件,其历史地位可能还不及博浪沙那位大力士刺客。

作为古典诗歌的一介叛卒,胡适携“两个黄蝴蝶”上阵,其登高一呼,如果没有八方响应,群雄并起,其白话诗发难可能真的就是一个历史的笑话了。

但胡适有清醒的历史感,他知道以后中国文学由文言转向白话的大趋势。“宋人讲学以白话为语录,此体遂成讲学正体。”元代“中国之文学最近言文合一,白话几成文学的语言矣。”近代中国政治革命文化革命互为表里,即便梁启超、黄遵宪的“诗界革命”偃旗息鼓,诗界革命的热流依然在地底涌动,中国诗界已不可能归于同光体的麾下,南社于右任、高旭等更已推出了各自的白话诗篇当此之时,留学美国的胡适与执掌《新青年》的陈独秀里应外合,打出“白话诗”的大旗,正合乎历史的预期

不必指证胡适白话诗理论的破绽,不必嘲笑胡适《尝试集》诗作的青涩,也不必嫉妒胡适的暴得大名。历史走到这一刻,胡适审时度势,果断出场,其马到成功原本是可以预期的。胡适的理论和创作再不济,也会因为响应者的不断加盟,而以盟军首领的资格彪炳史册。就算胡适只是陈胜,做不了汉高,在中国诗歌的《史记》里,得不到一篇“本纪”,也少不了一页“世家”。

令人困惑的倒是,陈胜之后,白话诗的汉高在哪里?登基了吗?如果由中国读者一人一票,搞一回大选,中国诗歌的“秦”与“汉”,谁更有胜算呢?近百年过去了,这恐怕还是一个问题。

 

                      原载《书屋》2017年第2期(有删节)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c6625220102x3wd.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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