惶恐謝恩,盛極輒衰
——蘇軾《謝宣召入院狀》鈔記
元祐元年(1086年),歷經烏臺詩案的驚魂、黃州貶謫的滄桑,蘇軾以禮部郎中之名奉召還朝,由此開啟了北宋政壇一段近乎傳奇的晉升之路:入朝僅半月,便遷起居舍人;不過三月,再晉中書舍人;轉瞬之間,拜翰林學士、知製誥;至元祐三年,更受命執掌知貢舉。這短短的三年,這位“生還萬里”的流放者,已然從政治邊緣躍居權力核心,成為時人眼中“非徒翰墨之選,乃是將相之儲”的宰輔候補,躋身宋代“四入頭”(三司使、翰林學士、知開封府、御史中丞)這一核心權力圈層。
這份榮寵在《謝宣召入院狀》中被刻畫得淋漓盡致:“玉堂賜篆,仰淳化之彌文;寶帶重金,佩元豐之新渥”。宋太宗御筆親書的“玉堂之署”匾額,元豐改制後專屬翰林學士的金玉寶帶,這不僅是禮制層面的極致隆遇,更是皇權對其文名、政見的雙重認可。然而,面對如此驟升的榮耀,蘇軾筆下全無半分志得意滿,反倒以“空疏冗散之材”“衰病流離之後”自謙自貶,將這份超擢之功全然歸於“皇帝陛下采虛名而用臣”。這份刻意的低調與自抑,恰恰是讀懂這篇謝表深層意蘊的關鍵所在。
謝表開篇“再命而僂”四字,暗藏著一段跨越千年的歷史智慧。春秋時期正考父的鼎銘:“一命而僂,再命而傴,三命而俯”。正考父三朝為卿,地位越是尊崇,行事越是恭謹謙卑。蘇軾借這一典故自比,既回應了自己“坐閱三遷”的超常規提拔,更流露出一份深沉的政治警惕。這份警惕絕非無的放矢:元祐初年的朝堂,早已是暗流洶湧。司馬光去世後,洛黨、蜀黨、朔黨之間的黨爭日趨白熱化,而蘇軾作為蜀黨核心人物,其翰林學士的身份本身,便注定成為各方勢力緊盯的矛盾焦點。
翰林學士素有“內相”之稱,專掌起草內廷詔令、參與裁決朝廷大議,因密邇禁廷、親近皇權,天然便卷入權力中樞的漩渦。蘇軾就任不久,監察御史孫升便上書直言警示:“蘇軾為翰林學士,可謂極其任矣,不可以加矣。若或輔佐經綸,則願陛下以王安石為戒”,直白地將其視作潛在的“權臣之患”。蘇軾對此心知肚明,故而在謝表中反復強調“志常在民,庶免私人之誚”。他以“以民為本”的初心切割“結黨營私”的指控,用“愧汗交深”的惶恐姿態消解同僚的猜忌與提防。這正是中國傳統文人在複雜政治環境中,“避禍全身”的生存智慧與處世哲學。
蘇軾的極速晉升,本質上是元祐更化後皇權“訪落求助”的政治選擇:宣仁太后垂簾聽政,亟需平衡洛、朔諸黨勢力,而蘇軾兼具文壇領袖的聲望與不偏不倚的中間派立場,自然成為皇權用以制衡各方的關鍵棋子。但“非緣左右之容,躐處賢豪之上”的超常規提拔,終究觸動了既得利益集團的神經:洛黨以程頤為首,不滿其“議論輕發、不拘禮法”;朔黨劉摯等人,則忌憚其“文采斐然、易惑人主”,各方明槍暗箭,從未停歇。
謝表中“北門學士”的用典,更暗藏著制度史層面的深刻隱喻。唐代北門學士本是皇帝親信,專掌密詔起草以分宰相之權,卻因深度介入宮廷鬥爭,最終大多命運多舛。蘇軾深知,翰林學士“職親事秘”的榮寵背後,是“臺諫言臣者數四”的無盡風險。因此,他在文中刻意弱化權力屬性,轉而強調“大烹之養”的儒者待遇,將自己定位為“力圖後效”的文學之臣,而非覬覦權柄的政治新銳。即便如此清醒的自我定位,也未能阻止黨爭的蔓延。元祐六年,蘇軾終因“學士院試館職策題”事件遭各方集體彈劾,被迫辭免禁近之職,遠離權力中心。這一切,恰恰印證了“盛極輒衰”的歷史鐵律。
即便深陷政治漩渦,蘇軾在《謝宣召入院狀》中仍堅守著一份核心信念:“才不逮古,雖慚內相之名;志常在民,庶免私人之誚”。這份宣言,既是對皇權知遇之恩的承諾,更是對自我人生價值的期許。他明確拒絕成為依附皇權的“天子私人”,不願卷入派系傾軋的泥沼,始終以民生疾苦為念。後來出知杭州時,他疏浚西湖、修築蘇堤,減免賦稅、賑濟災民,正是這份“志常在民”初心的生動實踐。
從黃州貶謫時“一蓑煙雨任平生”的豁達,到玉堂任職時“益勵初心”的堅守,蘇軾的“惶恐”從未消解其骨子裏的剛直,其“謙抑”也未曾磨滅其為國為民的擔當。《謝宣召入院狀》看似是一篇例行公事的謝恩公文,實則是一位智者在權力頂峰的自我警醒:榮耀越是熾烈,越要保持俯身謙卑的姿態;地位越是尊崇,越要堅守為民謀福的底線。這裏的“惶恐”,絕非怯懦退縮,而是對政治規律的敬畏;這份“謝恩”,不止於感恩戴德,更是對初心使命的重申。
元祐四年,蘇軾已然預見朝堂危機,再三上書請求外放,最終以龍圖閣學士之職出知杭州,成功逃離了“黨人猜疑,別加陰中”的政治險境。他的主動退避,正是對《謝宣召入院狀》中“盛極輒衰”預感的清醒回應。這篇看似尋常的謝表,不僅記錄了一段仕途的巔峰時刻,更見證了中國傳統文人的生存智慧:在順境中保持憂患意識,在榮耀中預見潛在危機,以謙抑之心平衡權力之重,以民本之志抵禦黨爭之擾。
千年之後,當我們重讀“省循非稱,愧汗交深”的字句,仍能清晰感受到那份穿透歷史的清醒與堅守。蘇軾用一生的實踐證明:真正的智者,從來不是在順境中張揚跋扈,而是在巔峰處懂得收斂鋒芒;從來不是在繁華中迷失本心,而是在喧囂中看清歸途。這份關於盛衰、堅守與智慧的啟示,至今仍值得我們深思。
附原文《謝宣召入院狀》
右臣今月日西頭供奉官充待詔董士隆至臣所居,奉宣聖旨,召臣入院充學士者。詔語春溫,再命而僂;使華天降,一節以趨。在故事以嘗聞,豈平生之敢望。省循非稱,愧汗交深。竊以視草之官,自唐為盛。雖職親事秘,號為北門學士之榮;而祿薄地寒,至有京兆掾曹之請。豈如聖代,一振儒風。非徒好爵之縻,兼享大烹之養。玉堂賜篆,仰淳化之彌文;寶帶重金,佩元豐之新渥。既厚其禮,愈難其人。而臣以空疏冗散之材,衰病流離之後。生還萬里,坐閱三遷。不緣左右之容,躐處賢豪之上。此蓋伏遇皇帝陛下,生資文武,天祚聖神。雖亮陰不言,尚隱高宗之德;而訪落求助,已啟成王之心。首擇輔臣,次求法從。知人材之難得,采虛名而用臣。敢不益勵初心,力圖後效。才不逮古,雖慚內相之名;志常在民,庶免私人之誚。臣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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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入翰林院爲學士。
再命而僂:《左傳·昭公七年》“及正考父,佐戴、武、宣,三命茲益共,故其鼎銘云:‘一命而僂,再命而傴,三命而俯。’”一命而僂,再命而傴,三命而俯:謂第一次受命時低頭躬身,第二次受命時彎腰曲背,第三次受命時深鞠躬。使華:典出《詩·小雅·皇皇者華序》,“皇皇者華,君遣使臣也。送之以禮樂,言遠而有光華也。”意為尊貴的使臣。一節以趨:《禮記·玉藻》:“凡君召以三節,二節以走,一節以趨。”注:“節所以眀信,輔君命也。使使召臣,急則持二,緩則持一。《周禮》曰:‘鎮圭以徴守,其餘未聞也。今漢使者擁節。’”
故事:舊日的制度,例行之事。
視草之官:負責起草、審閱詔書文稿的官員
北門學士:唐高宗時,弘文館直學士劉禕之、著作郎元萬頃等,時奉詔於翰林院草制,密令參決,以分宰相之權。唐制,官衙都在宮城之南,院在銀臺之北,劉元等人不經南門,而於北門出入,時人因謂之“北門學士”。掾曹:指古代官府中分科辦事的屬吏。
好爵:高官厚祿。大烹之養:指有丰盛的食品奉养,典出《周易·鼎卦》篆辞:“聖人烹以享上帝,而大烹以养聖賢。”
玉堂:指宋代翰林學士院的正廳。賜篆:指宋太宗淳化年間(990年~994年),太宗皇帝親自書寫了“玉堂之署”四個大字,賞賜給翰林院,命人刻成匾額懸掛。寶帶重金:指裝飾著金玉的珍貴腰帶。佩元豐之新渥:指宋神宗元豐年間推行官制改革(元豐改制)後,規定翰林學士有資格佩戴皇帝賞賜的“重金寶玉帶”。佩:佩帶;渥:指優厚的恩澤。
三遷:指蘇軾自元祐年來,由罪臣遷爲登州知州,再升起居舍人,中書舍人,又遷翰林學士。
亮陰不言:典出《尚書·說命上》:“王宅憂,亮陰三祀。”指商王武丁(高宗)
在父親小乙去世後,守喪三年,沉默不語,將政事交由家宰處理。隱高宗之德:“隱”是隱藏、蘊含。這裏指武丁的沉默並非無為,而是在觀察、思考,蘊含著未來的大德與韜略。訪落求助:典出《詩經·周頌》中的《訪落》篇。這是周成王在即位之初,於宗廟祭祀時所作的詩,其中明確表達了“將予就之,繼猶判渙。維予小子,未堪家多難。……於乎悠哉,朕未有艾。序思於邇,輔予之將”之意,即向先祖禱告,並向群臣求助,希望得到輔佐,以應對艱難國事。已啟成王之心:“啟”是開啟、表明。這句話說,周成王通過《訪落》一詩,已經開啟了他那顆虛心求助、渴望賢能輔佐的君主之心。
輔臣:輔弼之臣,後多用以稱宰相。法從:指陪侍皇帝左右之人。内相:唐開元二十六年,改翰林供奉為學士,專掌內命,參裁朝廷大議,人稱“內相”,後以內相為翰林學士的別稱。私人:指權勢者的親舊或部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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