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思千載上,妙筆九誦篇
——讀蘇軾《書鮮于子駿楚詞後》
元豐元年(1078年)蘇軾正在徐州刺史任上。當時,黃河在曹村決口,使梁山泊泛濫,南清河水溢出故道,洪水汇聚在徐州城下,暴漲的洪水不時泄出,城牆即將被洪水沖毀,富有的百姓爭相出城躲避洪水,蘇軾說身先大眾,驅使富民重新回到城裏,共同抗擊洪水。蘇軾到武衛營,帶領他的士兵們拿著畚箕鐵鍬出來,修築東南長堤,頭起戲馬臺,尾連著城牆。蘇軾搭建小草屋住在城牆上,路過自己家門也不進去,派官吏分別堵塞缺口以守護城牆,終於保全了徐州城。當洪水退去之後,同為蜀地出身的學者型官員鮮於侁,將自己創作的楚辭體詩作《九誦》寄至黃州。這九篇凝結著古意的文字,恰似一束穿透陰霾的微光,讓蘇軾讀罷不禁“茫然而思,喟然而歎”,最終提筆寫下這篇字字皆含深情與憂思的跋文。
尤其值得留意的是,蘇軾在文末落款“趙郡蘇軾”這一細節,背後藏著深沉的文化歸屬感。宦海沉浮並未讓他淡忘家族文脈,以祖籍趙郡(今河北石家莊欒城一帶)自署,既是對蘇氏祖庭的回望與堅守,更與後文他盛贊鮮於侁“續微學之將墜”形成隱秘的精神呼應。兩位文人雖境遇有別,卻都在時代的風浪中,默默守護著即將斷層的古典文化根脈。
蘇軾在跋文中的慨歎,絕非一時興起的感傷,而是對北宋中期文化生態的精準剖析。他以“音樂”為喻展開的論述,層層遞進地揭開了古典文脈斷裂的隱痛:彼時的市井間“夷聲夷器”盛行,連儒家傳統中被視作“婬靡之音”的鄭衛之樂,都已難覓蹤跡,更不必說承載著華夏正統文化的“雅音”。這裏的“雅音”,實則是蘇軾對以楚辭為代表的、兼具思想深度與藝術美感的古典文學傳統的代稱。與此同時,那時的學者雖有心復興經典,卻陷入了形式主義的誤區。他們試圖演奏《詩經》三百五篇,發出的聲音卻“戛釜灶撞甕盎”如同刮磨鐵鍋、碰撞瓦罐般粗鄙刺耳,引得聽者或“坐睡”(坐著便昏昏欲睡),或“竊笑”(暗中譏諷)。這一尷尬場景,直指當時學界“重形式、輕本質”的弊病,復興經典淪為徒有其表的空殼。對於古典雅音,當時“好之而欲學者無其師,知之而欲傳者無其徒”。熱愛古典文化的人找不到引路之師,通曉經典的人尋不到傳承之徒,這種“求師無門、傳藝無人”的閉環,最終將文化困境推向了極致。蘇軾筆下的“可不悲哉”,既是對古典傳統失落的痛惜,更暗含著對自身“懷才不遇、思想難傳”的感同身受,道盡了文人在時代夾縫中的無奈。
在普遍的文化沉沦中,鮮於侁的《九誦》如同暗夜中的一盞孤燈,成為蘇軾心中“續微學”的希望。蘇軾對《九誦》的推崇,主要集中在三個角度:首先是精神的貫通:“寤寐於千載之上,追古屈原、宋玉,友其人於冥寞”。這幾句精準概括了《九誦》的精神內核。從現存的《九誦·堯祠》《九誦·孔子》等篇章可見,鮮於侁並非簡單模仿楚辭的句式與辭藻,而是真正在精神上與古代聖賢對話:寫堯帝,便凸顯“德難名兮教務長燾”(德行深厚難以言說,教化如陽光普照)的仁厚;寫孔子,便抒發“揭日月而照臨”(如日月般照亮世間)的敬仰。這種跨越千年的精神共鳴,正是“友其人於冥寞”(在幽深的時空裏與古人為友)的真實寫照。
其次,創作艱難,蘇軾深知“彼必嘗從事於此,而後知其難且工”。唯有親身投入楚辭創作,才能明白其中的艱難與精妙。楚辭既需“奇麗飄-逸的浪漫色彩”,又含“深邃悲愴的美學特點”,對創作者的才情、學識與人生閱歷都有著極高要求。鮮於侁能在“學者無術”(學者多流於形式、缺乏真才實學)的時代,寫出兼具精神高度與藝術水準的《九誦》,其創作難度可想而知,這也是蘇軾將他視作“續微學之將墜”關鍵人物的核心原因。
此外是價值的超越,面對“覽者不知甚貴”(讀《九誦》的人不懂得它的珍貴)的現實,蘇軾的態度卻頗為清醒。他非但不責怪世人的無知,反而點出“其不學者,以為苟然而已”(那些未曾深入學習古典文化的人,只會認為《九誦》是隨意寫成的)的本質。真正的經典,其價值從不需要依賴世俗的認可來證明。這種對經典價值的篤定認知,既是對鮮於侁的深刻理解,更是蘇軾自身“不隨波逐流、堅守本心”精神的寫照。
蘇軾對《九誦》的激賞,本質上是一場跨越個體的“文人知己共鳴”。鮮於侁為官清正幹練、為詩“平淡淵粹”(風格平淡卻蘊含深厚意韻),其人格操守與文學追求,都與蘇軾高度契合。更重要的是,在“雅音淪喪”的時代裏,兩人都堅守著相同的文化初心:鮮於侁以《九誦》接續楚辭的千年文脈,蘇軾則以詩文承載思想、以人格樹立精神標杆。鮮於侁的《九誦》,恰如一面鏡子,讓他看到了另一種“言說”的可能:不必畏懼世俗的不解,不必迎合流俗的喜好,以古典文體為舟,承載精神的重量,即便“聽者誰乎”(能聽懂的人有多少),也要堅守創作的本真。這種跨越時空的精神呼應,讓這篇跋文超越了單純的文學評論,成為兩位文人在文化困境中“靈魂相遇”的溫暖見證。
附原文《書鮮于子駿楚詞後》
鮮于子駿作楚詞九誦以示軾。軾讀之,茫然而思,喟然而歎曰:“嗟乎,此聲之不作也久矣,雖欲作之,而聽者誰乎?譬之於樂,變亂之極,而至於今,凡世俗之所用,皆夷聲夷器也,求所謂鄭衛者,且不可得,而況於雅音乎?”
學者方欲陳六代之物,弦匏三百五篇,黎然如戛釜竈撞甕盎,未有不坐睡竊笑者也。好之而欲學者無其師,知之而欲傳者無其徒,可不悲哉?
今子駿獨行吟坐思,寤寐於千載之上,追古屈原、宋玉,友其人於冥寞,續微學之將墜,可謂至矣。而覽者不知甚貴,蓋亦無足怪者。彼必嘗從事於此,而後知其難且工。其不學者,以為茍然而已。
元豐元年四月九日,趙郡蘇軾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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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于侁(1018年~1087年),字子駿,唐鮮于叔明後裔,四川閬中度門鎮人,宋仁宗景佑元年(1034年)進士,累官至集賢修撰。為官清正、幹練,為詩平淡淵粹,擅作楚辭,著有《詩傳》《易斷》。
楚詞:猶楚辭也,系戰國時期楚國詩人屈原創作的一種新型詩歌體裁。屈原的抒情長詩《離騷》,具有浪漫主義風格,是楚辭的代表作,楚辭因此又稱為“騷體”,漢代劉向將屈原及宋玉等人的作品輯錄成集,定名為《楚辭》,具有奇麗飄逸的浪漫色彩、深邃悲愴的美學特點、奇幻絢爛的表現形式等。
弦匏:指弹奏;三百五篇:指詩經。
戛釜竈撞甕盎,亦曰戛釜撞甕,指刮磨鍋子碰撞陶器所發之聲,引申為比喻粗俗之音或缺乏美感的表達方式。
坐睡:指坐着入睡,比喻乏味,令人欲睡。竊笑:偷偷地笑;暗中譏笑。
冥寞:原義指死亡,后衍生出多重含義,涵蓋死者、陰間、幽深、廣漠等七項語義范疇。
元豐元年:即1078年,此時蘇軾正在徐州任刺史。
趙郡:蘇軾的祖籍是趙州欒城(今河北石家莊欒城區),欒城縣長期為趙郡所轄。唐代神龍初年,蘇味道貶眉州刺史,死於任上,他有一子留在眉州,從此有了眉州蘇氏一族。蘇軾及其父蘇洵、其弟蘇轍都有自稱
“趙郡某某” 的習慣,這是古代宗法社會重視郡望和祖庭的體現,他們以此來表明自己的家族淵源和出身來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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