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山水之雋美,汰社會之昏暗
——讀吳均《與朱元思書》
魏晉南北朝,政權更迭如走馬燈,戰火燎原似野火,社會深陷動蕩與黑暗的泥沼。文人士子在時代夾縫中掙扎:既懷濟世報國之志,盼在朝堂施展抱負;又屢遭現實重創,官場腐敗與政治傾軋令理想化為泡影。當進取之路被封堵,許多文人轉身投入山水懷抱,在自然中尋覓心靈的棲息之地,吳均便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出身寒微的吳均,雖才華橫溢卻仕途坎坷。長期的睏頓失意,讓他對社會黑暗有了切膚之痛感。《與朱元思書》絕非尋常尺牘,而是一篇借山水寫心跡的精妙之作,字裏行間藏著作者對現實的反思與對理想的堅守。
開篇“風煙俱淨,天山共色。從流飄蕩,任意東西”十六字,如潑墨山水般勾勒出澄澈空明的天地。風停煙散後,天光山色融為一體,扁舟隨江流任意東西。這看似隨性的描寫,實則暗藏對自由的深切渴望。現實中官場的桎梏、世俗的枷鎖令人窒息,唯有在山水間,方能掙脫束縛,體驗無拘無束的自在。
“自富陽至桐廬一百許裏,奇山異水,天下獨絕”,此句如導遊揮鞭,點出富春江景致的獨特。這段江水如大自然的神來之筆,在吳均眼中堪稱世間孤品,既是對自然奇觀的讚歎,也暗含著對人造亂象的無聲批判。寫“異水”時,作者先繪其靜:“水皆縹碧,千丈見底。游魚細石,直視無礙。”青綠色的江水澄澈如鏡,深可千丈卻能透視水底,游魚細石歷歷可數。這份純淨,恰是污濁現實的反照。繼而轉寫其動:“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奔湧的激流比箭更快,洶湧的浪濤如駿馬飛馳。動靜相濟間,既見江水之美,更隱寓社會的暗流:表面的平靜下,是被壓抑的變革之力。
再看作品對“奇山”的刻畫:“夾岸高山,皆生寒樹,負勢競上,互相軒邈,爭高直指,千百成峰。”兩岸高山上,耐寒的樹木因山高少光而透著清寒。山巒仿佛不甘示弱,憑地勢競相向上,爭著向高遠處伸展,形成千峰競秀的奇觀。“寒樹”不僅寫環境,更襯出作者在現實中的孤寂;山巒“競上”既是自然之景,更是作者不甘沉沦、追求理想的精神寫照,只可惜在黑暗現實中,這份追求顯得如此艱難。
山間的天籟更富深意:“泉水激石,泠泠作響;好鳥相鳴,嚶嚶成韻。蟬則千轉不窮,猿則百叫無絕。“泉水擊石的清脆、飛鳥和鳴的婉轉、蟬鳴猿啼的連綿,共同奏響自然的交響樂”。這和諧的生機與人間的追名逐利、爾虞我詐形成強烈對比,愈發凸顯作者對世俗紛爭的厭惡。
“鳶飛戾天者,望峰息心;經綸世務者,窺谷忘反”數語,堪稱神來之筆。那些汲汲於名利的人,見此奇峰會收斂野心;那些忙於政務的人,窺此幽谷會流連忘返。這兩句直抒胸臆,既表達對功名利祿的鄙棄,也流露對歸隱自然的向往,與當時追名逐利的社會風氣形成鮮明反差,盡顯作者高潔品格。
文末的“橫柯上蔽,在晝猶昏;疏條交映,有時見日”幾句,餘味悠長。橫斜的樹枝遮蔽天空,使白晝如黃昏;稀疏的枝條間,偶爾漏下陽光。這既是山林幽深之景,更隱喻社會現實:黑暗雖如密葉遮蔽光明,但希望仍如隙中陽光未曾斷絕。這縷陽光,正是作者在睏頓中堅守本心、向往美好的精神支柱
《與朱元思書》的藝術成就同樣斐然。語言上,它以駢體為主,對仗工整,如“急湍甚箭,猛浪若奔”等句節奏鮮明,韻律和諧;又不拘泥駢體,間用散句,使文氣靈動不滯。寫景時,比喻(如“猛浪若奔”)、誇張(如“千丈見底”)、擬人(如“負勢競上”)等手法信手拈來,讓山水如在眼前。結構上,先總寫富春江“奇山異水”,再分寫水之異、山之奇,最後以感悟收束,層層遞進,渾然天成。
吳均的《與朱元思書》,恰似一面棱鏡,既照見魏晉南北朝的社會黑暗與文人無奈,也折射出自然的壯美與作者的高潔靈魂。它告訴我們,即便在最黑暗的時代,仍有人堅守內心的純淨,追求精神的自由。這篇佳作不僅在當時振聾發聵,更對後世影響深遠:它提醒我們,無論遭遇何種困境,都要保有對美好的向往,從自然中汲取力量;在喧囂的當下,更應學吳均,於忙碌中尋一方寧靜,讓心靈得以安放。
附原文《與朱元思書》
風煙俱淨,天山共色。從流飄蕩,任意東西。自富陽至桐廬一百許里,奇山異水,天下獨絕。
水皆縹碧,千丈見底。游魚細石,直視無礙。急湍甚箭,猛浪若奔。
夾岸高山,皆生寒樹,負勢競上,互相軒邈,爭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響;好鳥相鳴,嚶嚶成韻。蟬則千轉不窮,猿則百叫無絕。鳶飛戾天者,望峰息心;經綸世務者,窺谷忘反。橫柯上蔽,在晝猶昏;疏條交映,有時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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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均(469年~520年),字叔庠,吳興故鄣(今浙江安吉)人。南朝梁時的文學家、史學家。好學有俊才,其詩文深受沈約称赞。其詩清新,且多為反映社會現實之作。其文工於寫景,詩文自成一家,常描寫山水景物,稱為「吳均體」,開創一代詩風。受梁武帝欣賞,任為奉朝請。著有《齊春秋》三十卷、注范晔《後漢書》九十卷等;有《吳均集》二十卷,但很可惜並未流傳下來。保留下來的作品收集在《全梁文》《藝文類聚》裏。
《梁文紀》卷十四注曰:“劉孝標有《與宋玉山元思書》,‘宋’與‘朱’必有一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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