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物性之真,剔除文爲之偽
——讀《莊子·馬蹄》
《莊子·馬蹄》宛如一柄照見古今的哲學之鏡,以天馬行空的寓言與犀利思辨,直指人類文明進程中“以人滅天”的困境。莊子借駿馬受困於伯樂之術的生動隱喻,展開對自然本真與人為規訓的深刻叩問,其思想鋒芒穿越千年時空,依然振聾發聵。
莊子筆下的野馬,是物性本真的完美象徵:“馬,蹄可以踐霜雪,毛可以禦風寒。齕草飲水,翹足而陸,此馬之真性也。”在廣袤原野間,駿馬的自由狀態。然而,當伯樂以
“善治馬”
之名介入,一切都被顛覆:燒烙毛髮、修剪鬃尾、鑿刻蹄甲、套上轡頭,用韁繩束縛、用馬槽圈養。更以饥渴驅策其奔馳,用皮鞭逼迫其整齊划一,致使半數以上的馬匹在痛苦中死去。莊子借此尖銳批判:所謂
“治理” 不過是對自然天性的戕害,那些打著文明旗號的規訓,本質是對生命本真的暴力扭曲。
這一哲學洞見在陶者與匠人的寓言中得到延續:“陶者曰:‘我善治埴。’圓者中規,方者中矩。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鉤,直者應繩。”
黏土與木材在工匠手中失去天然形態,被迫符合人類製定的方圓曲直標準。莊子由此引申到人類社會:當聖人以仁義禮樂構建道德秩序,宣稱
“蹩躠為仁,踶跂為義”,表面上在塑造理想人格,實則割裂了人性的完整。原本 “織而衣,耕而食”
的自然生活狀態,在仁義教條的規訓下,演變為對道德符號的追逐,導致社會陷入紛爭與異化。
莊子向往的
“至德之世”,是物性與人情完美交融的理想圖景:“其行填填,其視顛顛”,人們步履從容、目光澄澈;“山無蹊隧,澤無舟梁”,自然保持著未經雕琢的原始面貌;人與禽獸比鄰而居,無需區分貴賤賢愚,只因
“同乎無知,其德不離;同乎無欲,是謂素樸”。這種返璞歸真的狀態,讓人性在自然中舒展,實現真正的自由與和諧。
在科技狂飆突進的當代社會,莊子的警示更顯珍貴。當我們為滿足發展需求過度開發自然,如同伯樂對駿馬的虐治;當標準化教育與消費主義規訓不斷重塑人性,恰似陶匠對黏土的改造。莊子思想猶如一劑清醒藥,提醒我們:尊重自然規律、守護人性本真,絕非復古倒退,而是維繫文明可持續發展的精神根基。唯有在物性與人情的平衡中尋找出路,才能避免陷入
“以文滅質” 的文明困境,讓生命回歸自然賦予的本真狀態。
《莊子·馬蹄》原文
馬,蹄可以踐霜雪,毛可以御風寒。齕草飲水,翹足而陸,此馬之
真性也。雖有義臺路寢,無所用之。及至伯樂,曰:“我善治馬。” 燒之,剔之,刻之,雒之。連之以羈縶,編之以皂棧,馬之死者十二
三矣!饑之渴之,馳之驟之,整之齊之,前有橛飾之患,而後有鞭 生筴之威,而馬之死者已過半矣!陶者曰:“我善治埴。”圓者中規,
方者中矩。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鉤,直者應繩。夫埴木之性,豈欲中規矩鉤繩哉!然且世世稱之曰:“伯樂善治馬,而陶匠善
治埴木。”此亦治天下者之過也。
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彼民有常性,織而衣,耕而食,是謂同德。
一而不黨,命曰天放。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視顛顛。當是時也 ,山無蹊隧,澤無舟梁;萬物群生,連屬其鄉;禽獸成群,草木遂長
。是故禽獸可系羈而游,鳥鵲之巢可攀援而窺。夫至德之世,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併。惡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無知,其德不離;同乎
無欲,是謂素樸。素樸而民性得矣。及至聖人,蹩躠為仁,踶跂為義, 而天下始疑矣。澶漫為樂,摘僻為禮,而天下始分矣。故純樸不殘,
孰為犧尊!白玉不毀,孰為珪璋!道德不廢,安取仁義!性情不離,
安用禮樂!五色不亂,孰為文采!五聲不亂,孰應六律!
夫殘樸以為器,工匠之罪也;毀道德以為仁義,聖人之過也。夫馬
陸居則食草飲水,喜則交頸相靡,怒則分背相踢。馬知已此矣!夫加
之以衡扼,齊之以月題,而馬知介倪闉扼鷙曼詭銜竊轡。故馬之知而態至盜者,伯樂之罪也。夫赫胥氏之時,民居不知所為,行不知所之,
含哺而熙,鼓腹而游。民能已此矣!及至聖人,屈折禮樂以匡天下之 形,縣跂仁義以慰天下之心,而民乃始踶跂好知,爭歸於利,不可止
也。此亦聖人之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