睹物思舊,哽噎心傷
——《思舊賦》鈔記
暮色如凝血般漫過洛陽城垣,向秀策著羸弱的老馬,行至山陽舊地。眼前荒草已掩過斷牆,昔日嵇康揮錘打鐵時火星四濺的熾熱場景,如今只剩鏽跡斑斑的鐵砧在風中沉默。馬蹄踏碎滿地殘陽,記憶的閘門轟然洞開,酸澀的淚水突然湧出,他喉頭劇烈顫動,將滿腔悲愴化作《思舊賦》的點點墨痕。
魏晉亂世,司馬氏的陰影籠罩朝堂。作為“竹林七賢”的中堅,嵇康與向秀常在修竹掩映間,以清酒為引,暢談老莊之道。他們放浪形骸的背後,是對司馬氏強權的無聲抗拒。嵇康那篇鋒芒畢露的《與山巨源絕交書》,終成催命符。臨刑當日,太學三千學子請願無果,嵇康於刑臺之上從容撫琴,《廣陵散》的絕響不僅斬斷了音律的傳承,更在向秀心底劃下永難愈合的傷痕。
《思舊賦》全文僅二百餘字,卻似一柄青銅匕首,字字見血。“將命適於遠京兮,遂旋反而北徂”,開篇便道出身不由己的漂泊感。當向秀泛舟黃河,望見山陽舊居時,“曠野之蕭條”“窮巷之空廬”的景象,將物是人非的蒼涼渲染得淋漓盡致。那些曾回荡著談笑聲的街巷,如今只剩蛛網垂落,仿佛連時光都在此凝固。
“歎黍離之愍周兮,悲麥秀於殷墟”,向秀以周室衰微、殷商覆滅自比,借古喻今的筆法中,藏著對時代更迭的無奈。他徘徊在殘垣斷壁間,嵇康打鐵時爽朗的笑聲、呂安揮毫時的灑脫,皆化作心頭翻湧的酸楚。昔日縱酒高歌的豪情,在故人長逝後,只剩形單影隻的寂寥。
賦中 “棟宇存而弗毀兮,形神逝其焉如”一句,將生者與逝者的反差推向高潮。向秀聯想到李斯臨刑前對平凡生活的追憶,更覺世事無常。而“悼嵇生之永辭兮,顧日影而彈琴”的描寫,重現了嵇康臨刑時的從容,也將向秀的思念與悲愴推向頂點。當遠處傳來若隱若現的笛聲,那熟悉的旋律恍惚間帶他重回竹林雅集,可笛聲驟停,現實的冰冷又將他拽回孤身憑弔的境地,於是“遂援翰而寫心”,將所有哀思凝於筆端。
這篇短小的賦作,不僅是對摯友的悼亡之文,更是魏晉文人精神困境的縮影。在司馬氏的高壓統治下,文人們衹能將滿腔憤懣化作隱晦的喟歎。向秀的哽咽,既是對嵇康的深切懷念,也是對黑暗時代的泣血控訴。
千年後的今天,當我們重讀“悼嵇生之永辭兮,顧日影而彈琴”,仍能透過泛黃的紙頁,看見刑臺上白衣勝雪的身影,聽見那曲穿透時空的絕響。《思舊賦》如同一座精神豐碑,鐫刻著文人風骨,更讓我們得以窺見那個時代的悲愴與堅守。它證明真正的文學力量,足以跨越歲月長河,讓千年前的悲喜在後世讀者心中重燃。
附原文《思舊賦》
余與嵇康、呂安居至接近,其人並有不羈之才,然嵇志遠而疏,呂心曠而放,其後各以事見法。嵇博綜技藝,於絲竹特妙。臨當就命,顧視日影,索琴而彈之。余逝將西邁,經其舊廬。於時日薄虞淵,寒冰淒然。鄰人有吹笛者,發音寥亮。追思曩昔遊宴之好,感音而歎,故作賦云:
將命適於遠京兮,遂旋反而北徂。濟黃河以泛舟兮,經山陽之舊居。瞻曠野之蕭條兮,息余駕乎城隅。踐二子之遺跡兮,歷窮巷之空廬。歎黍離之愍周兮,悲麥秀於殷墟。惟古昔以懷今兮,心徘徊以躊躇。棟宇存而弗毀兮,形神逝其焉如?昔李斯之受罪兮,歎黃犬而長吟。悼嵇生之永辭兮,顧日影而彈琴。託運遇於領會兮,寄餘命於寸陰。聽鳴笛之慷慨兮,妙聲絕而復尋。停駕言其將邁兮,遂援翰而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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