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歌之哀,過乎慟哭
——《對賀者》鈔記
《對賀者》一篇,其賀者為誰,這始終是一個歷史疑竇,《柳集》諸本均無註釋。但於題下注曰:“永貞元年九月,公自禮部貟外郎貶邵州刺史。十一月,又貶永州司馬,既至永州後作。”我們僅憑柳集得知此人是從長安到永州來的,至於他能遠道而謁見柳宗元,想必是子厚生前故舊。
子厚因參與永貞革新而遭貶斥,謫貶永州,心中自是抑鬱萬分。按照子厚的本心,他參與王叔文等人的政治革新,本來是為了抑制藩鎮勢力,加強中央的權力;廢除宮市,罷黜雕坊、鶻坊、鷂坊、狗坊、鷹坊的宦官,稱為五坊小兒;貶斥貪官污吏;整頓稅收,廢除地方官吏和地方鹽鐵使的額外進奉,并試圖收回在宦官和藩鎮手中的兵權。可誰能料到革新剛一開始,就被宦官俱文珍、劉光琦、薛盈珍等人發起的宮廷政變所扼殺。永貞元年(805年)八月五日,唐順宗被迫禪讓帝位給太子李純,王叔文等被貶官而後賜死,柳宗元等參與革新者被貶邊遠州郡。子厚在永州賦閑十年之後,他被召回京師,然又不見用,再貶柳州,此乃令子厚絕望到底。加上先前的抑鬱之情,自是促成子厚早夭之緣由,已毫無疑矣。
子厚居永州時,曾作《對賀者》,藉賀者之言開啓心曲,其間“嘻笑之怒,甚乎裂眥;長歌之哀,過乎慟哭”數語,已是哀莫過於心死也。浩浩之樣貌,何嘗不是恨海填膺之外揚。而“上不得自列於聖朝,下無以奉宗祀,近丘墓,徒欲茍生幸存”,則是子厚徹骨之慟也。將彌天的苦痛潛藏在心底,向外人露出滿不在乎的開朗模樣,乃是子厚待罪永州的真實狀況。
長歌當哭,自是子厚的處厄運之道。因而吾人看待如子厚一類人物,萬不可據外表而定,當看其幽藏於心底之奧。作為子厚,本來一心爲聖君除卻弊端,開啓大唐興盛之新運,不期因此而遭萬劫不復,焉能不痛徹心骨也哉!面對他人以賀爲弔,此刻子厚潛藏心底的苦衷他人又何以知之?子厚之浩浩者,誠慼慼之尤者焉,亦是大死之後的回光。
附原文《對賀者》
柳子以罪貶永州,有自京師來者,既見,曰:“余聞子坐事斥逐,余適將唁子。今余視子之貌浩浩然也,能是達矣,余無以唁矣,敢更以為賀。”
柳子曰:“子誠以貌乎則可也,然吾豈若是而無志者耶?姑以戚戚為無益乎道,故若是而已耳。吾之罪大,會主上方以寬理人,用和天下,故吾得在此。凡吾之貶斥幸矣,而又戚戚焉何哉?夫為天子尚書郎,謀畫無所陳,而群比以為名,蒙恥遇僇,以待不測之誅。茍人爾,有不汗栗危厲偲偲然者哉!吾嘗靜處以思,獨行以求,自以上不得自列於聖朝,下無以奉宗祀,近丘墓,徒欲茍生幸存,庶幾似續之不廢。是以儻蕩其心,倡佯其形,茫乎若升高以望,潰乎若乘海而無所往,故其容貌如是。子誠以浩浩而賀我,其孰承之乎?嘻笑之怒,甚乎裂眥;長歌之哀,過乎慟哭。庸詎知吾之浩浩非戚戚之尤者乎?子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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