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際遇厄難之時,往往能觸發諸多綺思,正如白樂天謫江州遇琵琶女,又或如東坡貶黃州寓定慧院見海棠,皆已觸發各自人生隱慟之處,因賦佳篇。宋人洪邁將此二篇比附,認為東坡之命意,大有取式江州司馬之趣,此言碻也。其間唯有“唐世法網雖於此為寛,然樂天嘗居禁密,且謫官未久,必不肯乘夜入獨處婦人船中,相從飲酒,至於極彈絲之樂,中夕方去,豈不虞商人者它日議其後乎”等語屬於蛇足,其餘皆可。洪邁在這裏是高舉禮教之大防,大言瓜田李下之嫌,並相信白居易必不可能會晤琵琶女。其實,也是洪公多慮了,查《琵琶行》小序,作者因送客而聞琵琶之聲,遂感此聲有京都風味,由是方造訪琵琶女,並得知其身世,因感其言而賦詩焉。至於會見琵琶女,也並非樂天一人之幽會,而是在“醉不成歡慘將別”之際聽到琵琶聲,由是“主人忘歸客不發”。會見琵琶女之際,非獨有樂天其人,更有所送之客人一道,並無瓜田李下之虞也。在主客“移船相近邀相見,添酒回燈重開宴”之時,既有琵琶女的出現,更有樂天與賓客相從也,何來此嫌呀!
白居易的長篇歌行,由人及己,先言琵琶女淪落到“老大嫁作商人婦”的境遇,這便夠令人感喟同情了。此感正好擾動江州司馬由帝京遷謫潯陽城的隱慟,二人“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呀!而“今夜聞君琵琶語,如聽僊樂耳暫明”,由是促成樂天“莫辭更坐彈一曲,為君翻作《琵琶行》”,爰有此膾炙人口之篇章生焉。樂天這是極盡人生淪落之恨,也是着力揮灑人生失意之悵,以淚和成此篇矣。
同理,東坡從烏臺詩案獲釋之後被貶黃州團練副使,而實質上是以罪臣身份被黃州主官看管起來。記得東坡曾作有《臨江仙》一詞,其中有“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兩句,便造成了郡守徐君猷的惶恐。據葉夢得《避暑録話》卷上所記:“未幾,(東坡)復與數客飲江上,夜歸。江面際天,風露浩然,有當其意,乃作歌辭,所謂‘夜闌風静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者’,與客大歌數過而散。翌日,喧傳子瞻夜作此辭,挂冠服江邊,拏舟長嘯去矣。郡守徐君猷聞之,驚且懼,以為州失罪人,急命駕往謁,則子瞻鼻鼾如雷,猶未興也。”如此人生遭際,夠令東坡憮然了,而在此時寓居定慧院竟然見到了海棠,這自然會勾起東坡的遐思。如此偏荒之地,何來此等名花,由是觸發東坡詩情,遂有“天涯流落俱可念,為飲一尊歌此曲”之作。
白樂天之謫江州,與夫東坡之貶黃州,雖所到之地各異,然被貶之心當是相同。樂天之逢琵琶女,與夫東坡定慧院之見海棠,所觸發詩情之物固然不同,然觸動心曲之隱慟竟然相同。因而,東坡所賦定慧院海棠,與樂天所歌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琵琶女,亦是隔代同聲的跫音。
附原文:琵琶行海棠詩
白樂天《琵琶行》一篇,讀者但羨其風致,敬其詞章,至形於樂府,詠歌之不足,遂以謂真為長安故倡所作。予竊疑之。唐世法網雖於此為寛,然樂天嘗居禁密,且謫官未久,必不肯乘夜入獨處婦人船中,相從飲酒,至於極彈絲之樂,中夕方去,豈不虞商人者它日議其後乎?樂天之意,直欲攄寫天涯淪落之恨爾。東坡謫黃州,賦《定惠院海棠詩》,有“陋邦何處得此花,無乃好事移西蜀”、“天涯流落俱可念,為飲一尊歌此曲”之句,其意亦爾也。或謂殊無一話一言與之相似,是不然。此真能用樂天之意者,何必效常人章摹句寫而後已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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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密:猶近密,指宮中官署或文學近侍之臣。
中夕:半夜。
虞:擔憂。
攄寫:猶抒寫也。
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年),發生了著名的烏臺詩案。這是北宋年間的一場文字獄,結果蘇軾被抓進烏臺,被關四個月。御史中丞李定,御史舒亶、何正臣等人摘取蘇軾《湖州謝上表》中語句和此前所作詩句,以謗訕新政的罪名逮捕了蘇軾,蘇軾的詩歌確實有些譏刺時政,包括變法過程中的問題。這案件先由監察御史告發,後在御史臺獄受審。蘇軾從獄中獲釋之後,被貶黃州團練副使。
蘇軾被貶黃州之後,一日寓居定惠院之東,雜花滿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貴也,因賦長詩一篇。
附:白居易《琵琶行》
元和十年,予左遷九江郡司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聞舟中夜彈琵琶者,聽其音,錚錚然有京都聲。問其人,本長安倡女,嘗學琵琶於穆、曹二善才,年長色衰,委身為賈人婦。遂命酒,使快彈數曲。曲罷憫然,自敘少小時歡樂事,今漂淪憔悴,轉徙於江湖間。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覺有遷謫意。因為長句,歌以贈之,凡六百一十六言,命曰《琵琶行並序》。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弦。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忽聞水上琵琶聲,主人忘歸客不發。尋聲暗問彈者誰,琵琶聲停欲語遲。移船相近邀相見,添酒回燈重開宴。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輕攏慢捻抹復挑,初為《霓裳》後《六幺》。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冰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沉吟放撥插弦中,整頓衣裳起斂容。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蝦蟆陵下住。十三學得琵琶成,名屬教坊第一部。曲罷曾教善才服,妝成每被秋娘妒。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鈿頭銀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污。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閑度。弟走從軍阿姨死,暮去朝來顏色故。門前冷落鞍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去來江口守空船,繞船月明江水寒。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干。我聞琵琶已嘆息,又聞此語重唧唧。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我從去年辭帝京,謫居臥病潯陽城。潯陽地僻無音樂,終歲不聞絲竹聲。住近湓江地低濕,黃蘆苦竹繞宅生。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還獨傾。豈無山歌與村笛?嘔啞嘲哳難為聽。今夜聞君琵琶語,如聽僊樂耳暫明。莫辭更坐彈一曲,為君翻作《琵琶行》。感我此言良久立,卻坐促弦弦轉急。淒淒不似向前聲,滿座重聞皆掩泣。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
附:蘇軾《定慧院海棠詩》
寓居定惠院之東,雜花滿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貴也
江城地瘴蕃草木,衹有名花苦幽獨。嫣然一笑竹籬間,桃李漫山總粗俗。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自然富貴出天姿,不待金盤薦華屋。朱唇得酒暈生臉,翠袖卷紗紅映肉。林深霧暗曉光遲,日暖風輕春睡足。雨中有淚亦淒愴,月下無人更清淑。先生食飽無一事,散步逍遙自捫腹。不問人家與僧舍,拄杖敲門看修竹。忽逢絕艷照衰朽,嘆息無言揩病目。陋邦何處得此花,無乃好事移西蜀。寸根千里不易致,銜子飛來定鴻鵠。天涯流落俱可念,為飲一樽歌此曲。明朝酒醒還獨來,雪落紛紛那忍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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