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張叔夏西遊序》鈔記(轉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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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末年的著名詞人張炎,字叔夏,號玉田,又號樂笑翁,著有詞集《山中白云詞》八卷,詞論專著《詞源》二卷。張炎出身於世代貴顯之家。六世祖張俊,為南宋初年大將。曾祖張镃,父親張樞,都是詩詞創作方面的行家。詞人的青少年時代是在南宋度過的,而後半生則生活在元朝統治之下。戴表元的這篇文章寫於元大德三年(1299年),敘寫了這位曾是貴族公子的風流詞人,在社會巨變中所產生的變化,抒寫了深沉的滄桑之感。
序文從憶舊開始,追寫他與張炎當初在杭州西湖上的相逢情景:“翩翩然飄阿錫之衣,乘纖離之馬,於時風神散朗,自以為承平故家貴遊少年不翅也。”身穿質料輕細、款式優雅的衣裝,跨騎名馬寶駒,風度瀟灑飄逸,一副貴家公子的派頭,何等豪富,又何等得意!然而,“垂及強仕,喪其行資”,人到中年,財產突然喪失,昔日的豪富,轉瞬間煙消云散,前後形成了強烈的對比。戴表元沒有具體點明時間和變化的原因,是有意的回避,其間實有難言之隱,因為這裏包含著宋元易代的巨變給張炎帶來的災難。宋恭帝德祐元年(1275年)春,張炎祖父張濡戍守廣德軍獨松關,殺元使臣廉希賢、嚴忠范等。第二年,元兵攻入臨安,殺張濡,並抄沒其家。這一重大的家國之變,使張炎的生活道路發生根本性的轉折,他原有家庭的特殊政治地位,優越的物質生活條件,長期習慣的人際關係和環境氣氛,都突然消失了,從貴族公子墮入“牢落偃蹇”的落魄貧困境地。文中說詞人“嘗以藝北遊”,指的是北去大都繕寫金字藏經事(見《元史》卷十六),時間是元世祖至元二十七年(1290年)。這次被召北去的不只是張炎,同去的還有江南的一些文人。後來因朝廷內發生重大變故,張炎等人就於第二年春天“失意亟亟南歸”,回到杭州。“愈不遇”,表明景況的日益窘困。在杭州居住十年左右,因貧困而外出飄泊,“東遊山陰、四明、天台間”,時間在元成宗大德元年(1297年)至大德二年(1298年)。在這期間,他投依知交舊友,四處奔波,飄轉不定,有時為了衣食而擺卦攤,生活極為困頓。“若少遇者”,就是指這種失意狀況。在不得已的情況下,詞人只能又西歸杭州。緊扣文題中的“西遊”,戴表元的這段文章,以張炎的當年得意和後來的失意相對比,著力寫其“不遇”、“愈不遇”、“若少遇”的無人賞識了解的淪落之悲,自然流露出對張炎境遇的無限同情。
序文的第二部分,緊扣“西歸”,敘述張炎離開浙東返杭的原因。先通過作者的詢問,然後以張炎的回答,充分剖述了這位詞人的悲慘境況:“吾之來,本投所賢,賢者貧;依所知,知者死”!能夠投靠的人,不是貧困,就是死去,無處可去。所以張炎說:“吾不得已違之。吾豈樂為此哉!”言下不勝辛酸。接下來文筆一轉,敘寫詞人痛飲之後,吟唱自己的詞作,悲涼宛轉,深一層寫出張炎長歌當哭的極度悲哀,作者也從中引發出人生變幻無常的感慨。文中說聽到張炎的吟唱詞作,“亦能令人忘去窮達得喪所在”,是一種聊自排遣的婉轉說法。
正因為對窮達得失不能忘懷,所以作者才以充滿感情的筆觸追述詞人的顯赫家世,更進一步襯寫出興亡盛衰之變。臨安作為南宋的都城,皇親國戚、貴僚高官群聚於此,而張炎的六世祖張俊就是其中之一。張俊,字伯英。南渡後擁有兵權最早,屢立戰功,與韓世忠、劉锜、岳飛並稱“張韓劉岳”四大名將,封清河郡王,死後追封循王。周密《武林舊事》曾以一整卷篇幅,記載宋高宗幸清河郡王府時的招待情況,可謂極盡豪華奢靡之能事。曾祖張镃,字功甫,“其園池聲妓、玩服之麗甲天下”(周密《齊東野語》),能詩詞,有《南湖集》、《玉照堂詞》。父張樞,字斗南,號雲窗,善音律,有《寄閑集》。張炎的這種豪侈顯赫的家庭,優越的文化環境,既養成他歌酒風流的貴族公子作風,同時也培育了文學藝術的才能,使他在詞學理論和詞的創作上獲得了顯著的成就。因為他的先世是這樣的家庭,所以當時著名的高才詞客如姜白石、孫花翁,都曾是他曾祖張镃門下的常客,其他如陸遊、辛棄疾、楊萬里、陳亮等著名人物,也都與張镃有過交遊。文中說“千金之裝,列駟之聘,談笑得之,不以為異”,一方面說明張炎先世豪富驚人,更主要的是表現詞人祖輩待客之誠,助人之厚,用以反襯詞人“途窮境變,則亦以望於他人”。家國淪亡,家人亡散,身世飄零,生活無著,被迫求助於友朋故舊,希望也能得到熱情優厚的接待。然而,人事變化,世態炎涼,古道熱腸者能有幾人!對於詞人的滿腔感傷,作者只能試作排解:“不知正復堯章、花翁尚存,今誰知之,而誰暇能念之者?”言下有無窮感慨。作者最後感歎:“士固復有家世材華如叔夏,而窮甚於此者乎!”這一語道盡了張炎身世、生活的巨大變化,表示出作者深厚的同情,同時也蘊含著作者對世事變幻的悲慨。
附原文
送張叔夏西遊序
【元】戴表元
玉田張叔夏與余初相逢錢塘西湖上,翩翩然飄阿錫之衣,乘纖離之馬,於時風神散朗,自以為承平故家貴遊少年不翅也[1]。垂及強仕[2],喪其行資,則既牢落偃蹇[3]。嘗以藝北遊[4],不遇;失意亟亟南歸,愈不遇。猶家錢塘十年,久之又去,東遊山陰、四明、天臺間[5],若少遇者,既又棄之西歸。
於是余周流授徒,適與相值,問叔夏:“何以去來道途,若是不憚煩耶?”叔夏曰:“不然。吾之來,本投所賢,賢者貧;依所知,知者死;雖少有遇,而無以寧吾居。吾不得已違之。吾豈樂為此哉!”語竟,意色不能無阻然[6]。少焉,飲酣氣張,取平生所自為樂府詞自歌之,噫嗚宛抑[7],流麗清暢,不惟高情曠度,不可褻企[8],而一時聽之,亦能令人忘去窮達得喪所在。
蓋錢塘故多大人長者,叔夏之先世高曾祖父,皆鐘鳴鼎食[9],江湖高才詞客姜夔堯章、孫季蕃花翁之徒[10],往往出入館谷[11]其門,千金之裝,列駟之聘,談笑得之,不以為異。迨其途窮境變,則亦以望於他人,而不知正復堯章、花翁尚存,今誰知之,而誰暇能念之者?
嗟乎!士固復有家世材華如叔夏,而窮甚於此者乎!六月初吉[12],輕行[13]過門,云將改遊吳公子季札、春申君之鄉[14],而求其人焉。余曰唯唯。因次第其辭以為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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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翩翩然”四句:翩翩然,風度優美。阿錫,亦作“阿{緆}(xì細)”,阿,細繒;錫,細布。纖離,古代北方國名,多產好馬。散朗,瀟灑爽朗。不翅,即“不啻”,無異於。 [2]垂及強仕:垂及,將要到。強仕,指四十歲,《禮記·曲禮上》:“四十曰強,而仕。”意指四十歲可以出來做官。 [3]牢落偃蹇:孤獨困頓。 [4]嘗以藝北遊:曾經挾技藝北遊大都(今北京)。照一般說法,張炎乃是偕沈堯道、曾心傳一同被召入都繕寫金字藏經的。關於張炎參加寫經事,據今人考證有不同說法,謂從張炎北遊諸詞中,只有遊歷的記述,絕無參加寫經的痕跡,見《詞學》第八期馬興榮《張炎的北行及其他》一文。但馬氏此文對於戴表元“嘗以藝北遊”句的“藝”亦無解釋。如果是指書藝,則寫經之說還是有可能成立的。不指書藝又是指什么,可惜難於找到佐證了。 [5]“東遊”句:山陰,今浙江紹興市。四明,浙江寧波的舊稱。天臺,今屬浙江。 [6]阻然:沮喪的樣子。阻通“沮”。 [7]噫嗚宛(yù郁)抑:感嘆郁抑。 [8]褻企:靠近而企望之。 [9]“叔夏”句:張炎六世祖張俊,封清河郡王。曾祖張镃,直秘閣通判臨安軍府事。祖父張濡,宋末以浙西安撫司參議官守獨松關。父張樞。鐘鳴鼎食,鳴鐘列鼎而食,指貴族的生活。 [10]“江湖”句:姜夔(約1155—1209),字堯章,號白石,有《白石道人詩集》、《白石道人歌曲》、《白石道人詩說》。孫惟信,字季蕃,號花翁,隱居西湖,擅填詞。姜、孫二人都曾是張家門客。 [11]館谷:指供給客人食宿。館,住宿;谷,飲食。《左傳·僖公二十八年》:“晉師三日館谷。” [12]初吉:指每月的初一。 [13]輕行:輕裝出遊。 [14]“云將”句:季札,春秋時吳國公子,封於延陵(今江蘇常州)。春申君,戰國時楚國貴族黃歇,封於吳(今江蘇蘇州)。這句意指到江南地區遊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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