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道生法師及其涅槃學派
(2023-05-11 09:47:46)竺道生法師及其涅槃學派
晉宋之際,中國佛典翻譯中主要有三種典籍,一是以羅什爲主所弘揚的“般若”類大乘經典,二是以提婆爲代表所傳播的佛學“毘曇”思想,三是以曇無讖爲代表所傳譯的“涅槃”類經典。特別是當北涼曇無讖所翻譯的《大般涅槃經》傳播到南方以後,遂使當時南方的佛學思想爲之一變,以道生法師爲代表的“涅槃”學派,就是這一歷史時代的産物。
大凡衡量一位思想家的歷史地位,往往不能只看他在世時的名聞是如何地顯赫,而重要的是要看他的思想究竟能給後世造成多大的影響,要看他的思想在後世能否顯現出不朽的價值來。如果以這樣一種標準來衡量一代思想家,則道生法師不只是一代德高望重的宗教實踐家,他而且還是一位劃時代的思想家。想當年生公被江左沙門擯逐之後,輾轉虎丘與廬山之間,其人生境遇自然是十分不如意的。但他不改初衷,堅持“佛性當有論”,直到北涼曇無讖的《大般涅槃經》傳譯至南京,經中果稱一闡提有佛性,由是生公之說遂大行天下,乃至成爲一種時代精神。
竺道生(?~公元434年)法師本姓魏,晉宋之際的鉅鹿(今河北平縣)人,後寓居彭城(今江蘇徐州)。在兩晉南北朝時期,實行等級森嚴的仕庶制度,據《宋書·恩倖傳》所載:“魏晉以來,以貴役賤,仕、庶之科,較然有別。”又《南史·王球傳》曰:“仕庶之別,國之章也。”當時的等級制度,由此可以想見一斑。生公家本仕族,父親爲廣城縣令,他在當地具有美好的名聲。生公幼年便隨竺法汰大師出家,伏膺受業。他“俊思奇拔,研味句義,即自開解”,因而他年輕時即登講席,“吐納問辯,辭清珠玉”,“雖宿望學僧,當世名士,皆慮挫辭窮,莫敢酬抗”(參見《高僧傳》卷七本傳)。生公受具之後,曾到廬山幽棲七年,此後便與僧叡、慧嚴等同學赴長安,從羅什法師受業。道生法師在長安譯場參與了羅什法師主持的佛經翻譯事業,幫助羅什法師譯出了大、小品《般若經》。在羅什法師那裏學成之後,生公回到了江南建業(南京),住持在青園寺。青園寺本是晉恭思皇后褚氏所立,因原地本是種青之處,故稱之爲青園。
道生法師非但慧穎超邁,而且其爲人也率真,敢做敢爲。有一次,宋文帝劉義隆設齋於青園寺,文帝親自參加齋會用餐。當時食物已經擺設好久了,就只等待日中時刻報時用齋,生公見大衆都不敢用齋,便脫口說:“白日麗天,天言始中,何得非中?”說完取缽便吃,於是大衆從之,“莫不歎其樞機得衷”(參見《高僧傳》卷七本傳)。像他這樣敢於在人主面前率先從事,顯然可以見出他是一位不懼權貴、敢於堅持真理的大德,蓋他後來的堅持“佛性當有論”,全是出自率性天然。
在道生法師所處的那個劉宋王朝,同此便有慧觀與覺賢弘傳禪法於斯,而且《華嚴》、《勝鬘》、《涅槃》諸經也相繼譯出,這種佛學氛圍對於道生法師佛性思想的形成,自然有著十分重要的影響。道生法師也可以說是毘曇、般若、涅槃、三學的集大成者,而他之所深造者尤在《涅槃》,故後世稱他爲“涅槃聖”。面對當時的佛學氛圍,道生法師何嘗不曾作過理性的思考,《高僧傳》卷六曰:
生既潛思日久,徹悟言外,迺喟然歎曰:“夫象以盡意,得意則象忘;言以詮理,入理則言息。自經典東流,譯人重阻,多守滯文,鮮見圓義。若忘筌取魚,始可與言道矣。”於是校閱真俗,研思因果,乃立善不受報、頓悟成佛。又著《二諦論》、《佛性當有論》、《法身無色論》、《佛無淨土論》、《應有緣論》等。籠罩舊說,妙有淵旨。而守文之徒,多生嫌嫉,與奪之聲,紛然競起。又六卷《泥洹》先至京師,生剖析經理,洞入幽微,迺說阿闡提人皆得成佛。於時大本未傳,孤明先發,獨見忤衆。于是舊說以爲邪說,譏憤滋甚,遂顯大衆,擯而去之。生於大衆中正容誓曰:“我若所說反於經義者,請於現身即表厲疾;若與實相不相違背者,願捨壽之時據師子座。”言竟拂衣而遊。(參見《高僧傳》卷七本傳)
顯然,道生法師對佛經的理解是站在一種形而上的高度來體證的,這與那些不作思辯、滯守文字的庸僧自然會有很大的一段思想距離。因而,他的“孤明先發,獨見忤衆”,也是必然會出現的。加上他那天真率爾的氣質,自然更不能被一般凡庸所接受,以故他的在青園寺被擯似乎也在意料之中。
值得注意的是生公上面的那段感喟的話語,完全是引用了《莊子·外物》中的文句。《莊子·外物》云:“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我們如果滯守文句,則大可以說生公是以老莊玄學來理解佛典的,況且這在表面上也有一定的道理。但我們應該清醒地認識到:佛教傳入中國是不可能不受中國文化影響的,兩晉以來的比附老莊的格義佛學也不可能不給生公以很大的影響,此其一也。在另一方面,借老莊玄學作爲中介,爲中國的信衆理解佛教架設一道方便的橋梁,也未嘗不是一種善巧之法,此其二也。在生公所引的《莊子》語句中,我們至少可以品悟得出,它與佛典中所說的“指月”譬喻,十分相似。“指月譬喻”在佛典中是常見的。例如:《圓覺經》曰:“修多羅教如標指月。”《楞伽經》卷四曰:“如愚者見指月,觀指不觀月。”《大智度論》卷四十三曰:“如人以指指月,愚者但見指不看月。智者笑言:‘汝何不得示者意?指爲知月因緣,而更看指不看月。’”像這樣的例子,在佛典中實在太多了,在此就不再贅述。但我們至少可以知道“指月譬喻”,在說明佛經文字與義理之間的關係上,是再恰當不過了的。我們雖然不主張放棄佛典上的文字,乃至於瞞頇佛性;但我們更不主張滯守文字,而昧失佛典的殊勝妙義。從這個角度出發來看,道生法師對於佛典所取的態度,無疑是十分正確的。至於生公引《莊子》語,而不直接採用佛典中的“指月譬喻”的原因,大抵是因爲江左玄學興盛,人們明老莊者多,而識內典者蓋寡,以故生公以此爲方便施設。
夫佛身者,丈六體也。丈六體者,從法身出也。以從出名之,故曰即法身也。法身者,無非法義也,無非法義者,即無相實也。……佛,無爲也,至於形之巨細、壽之修短,皆是接衆生之影迹,非佛實也。衆生若無感則不現矣。非佛不欲接,衆生不致,故自絕耳,若不致而爲現者未之有也。譬日之麗天,而影在衆器,萬影萬形皆是器之所取,豈日爲乎?器若無水則不現矣,非不欲現,器不致故自絕耳。然則丈六與八尺,皆是衆生心水中佛也。佛常無形,豈有二哉?以前衆患皆由有身,故令樂佛身也。然佛道迹交在有,雖復精粗之殊,至於無常不應有異,而令樂之,宜明其意。既云即是法身,非徒使知無有身患,乃所以用斷一切衆生病矣。
可見,生公所謂的法身無色,乃是因爲五陰色身爲衆患之禍源,而佛陀則是斷盡一切結習的大覺者,以其色身五陰之患已永斷,故曰“法身無色”。道生認爲:“人佛者,五陰合成耳。”因爲,人是具有佛性的,但又因爲他們還沒有斷結使,所以,“從四大起而有者,是生死人也,佛不然矣,於應爲有佛常無也。”(見道生《維摩詰經·菩薩行品》之注釋)也正因爲佛無色身,因而他無處不在,無時不在,他是一種超越時空的永恒存在。站在這個角度上講,佛也是一種“法”,道生因而認爲“以體法爲佛,不可離法有佛也;若不離法有佛是法也,然則佛亦法也。”(見道生《維摩詰經·入不二法門品》之注釋)從這個角度上講,佛身亦即法身,法身是一種脫離了五陰色法制約而又超越時空的永恒存在,因而無任何質礙的制約。從這一命題出發,道生提出了佛無三世之說,他在《維摩詰經·菩薩行品》的注釋中說:“見佛者見此人爲佛,從未來至現在,從現在入過去,故推不見三世有佛也。若過去有,便應更來,然其不來,明知佛不在過去矣。未來若有,便應即去,然其不去,明知佛不在未來矣。現在若有,便應有住,然其不住,明知佛不在現在矣。”道生法師的這一提法,使人們由向外的求佛返回到向內的自性中求佛,這無疑爲後世禪宗的提出“明心見性”的主張,打下了堅實的理論基礎。
無穢之淨,乃是無土之義。寄土言無,故言淨土。無土之淨,豈非法身之所託哉?至於穢惡被燒,自是衆生罪報,亦何傷無不在,無不淨乎?是以衆生見燒,而淨土不毀,且今人情欣美尚好,若聞淨土不毀,則生企慕深意,借事通玄,所益多矣。
在這裏,道生法師認爲:佛法中無有定相的淨土可言,所言淨土者,莫過是“止啼黃葉”,僅僅是爲了使衆生生歡喜心而已。因此,他認爲“淨土行者,行致淨土,非造之也。造於土者,衆生類矣。”(見道生《維摩詰經·佛國品》之注釋)如果,“依佛慧而觀,故無往而不淨也”(同上)。道生法師的這一見地,對後世禪宗的影響是十分深遠的,在《壇經》中,載有韋使君援《彌陀經》請教六祖一事,六祖對他的開示卻是讓他反躬自照,從而使他明白“三毒若除,地獄一時消滅,內外明徹,不異西方。不作此修,如何到彼”之理。顯然,六祖的開示韋使君如何觀照自家心地的清淨佛土一事,不免受了道生法師“佛無淨土義”的一些影響。而且,這種觀點對後世“唯心淨土”之說的影響,無疑也是十分深遠的。
生公認爲,衆生的佛性是一種永恒存在的屬性,他在注釋《維摩經·弟子品》時說:“理既不從我爲空,豈能有我制之哉?則無我矣。無我本無生死中我,非不有佛性我也。”這也就是說,衆生作爲色身而存在的假我是隨四大因緣而遷流不息的,而那一個作爲佛性的真實存在的本我卻是不生不滅的。也因爲佛性具有永恒存在的屬性,因而使“一切衆生(包含了一闡提)皆有佛性,皆是泥洹”的立論更爲堅確。因此,生公在《大般槃涅經·如來性品》的集解文字中更爲明確地說:“本有佛性,即是慈念衆生也”,“雖復受身萬端,而佛性常存,若能計此得者,實爲善也。”由於佛性是衆生永恒存在的一種屬性,因而無論衆生如何呈千差萬別之相,而這一屬性卻是永恒不變的。也因爲這一屬性是永恒不變的,所以一切衆生皆有覺悟成佛的可能(即皆是泥洹)。從這一命題出發,道生法師認爲:“體法爲佛,法即佛矣”,因爲,“夫體法者,冥合自然一切諸佛,莫不皆然,所以法爲佛性也”(見道生《大般涅槃經·師子吼品》集解文字)。這就是說:法性便是佛,也就是佛性,它是蘊藏在一切諸法之中而永恒不滅的一種屬性。這一命題的提出,對於佛性的肯定幾乎達到了絕對的程度,同時也爲後世的“無情有性”的教理論爭播下了種子。在唐代,佛門曾爲“無情有性”這一命題展開過論爭,其中最爲突出的是百丈與大珠對天臺湛然所展開的論爭。而在禪門中也有 一些大德認爲無情應當有性,如南陽慧忠、洞山良价等皆持此見。
生公的在世爲庸僧所不容,當年建業的被擯,對於其人生的打擊固然是十分大的。但他並未因此而改變初衷,《大般涅槃經》的傳到南方,自然是在生公被擯以後,而他卻留給了後人以“集解”文字,這充分說明了生公不只是善於發現真理,而且更具有百折不撓的堅持真理的精神。這種精神,在我國的沙門之中,實在是難能可貴的,乃至在中華民族的傳統文化中,也是彌足爲貴的。生公生前的處境雖然不佳,但他圓寂後不只是名聲大顯,而且,其“頓悟不受報等,時亦爲憲章”。宋太祖在引述生公頓悟義時,沙門僧弼對他設以詰難,太祖對此深有感喟地說:“若是逝者可興,豈爲諸君所屈?”(參見《高僧傳》卷七至本傳)後人對前事的追悔,因此則可見其一斑。
生公圓寂後,其門人寶林等繼續闡揚其教,寶林又傳法寶,代有傳人。關於生公圓寂後,其思想對後世的影響,《高僧傳》頗有記載,茲擇二例如下。
(釋道猷)隨師之廬山,師亡後隱臨川郡山,乃見新出《勝鬘經》,披卷而歎曰:“先師昔義闇與經同。但歲久不待人,經集義後,良可悲哉!”因注《勝鬘》,以翌宣遺訓,凡有五卷,文頻不行。宋文問慧觀:“頓悟之義,誰復習之?”答云:“生公弟子道猷。”即勅臨川郡發遣出京。既至,延入宮內,大集義僧,令猷申述頓悟。時競辯之徒,關責互起,猷既積思參玄,又宗源有本,乘機挫銳,往必鋒摧,帝乃撫机稱快。(參見《高僧傳》卷七《道猷傳》)
(釋法瑗)後入廬山,守靜味禪,澄思五門,遊心三觀,頃之,刺史庾登之請出山講說。後文帝訪覓述生公義者,乃勅下都,使頓悟之旨重申宋代。何尚之聞而歎曰:“常謂生公歿後,微言永絕。今日復聞象外之談,可謂天未喪斯文也。”(參見《高僧傳》卷八之《法瑗傳》)
生公的佛性思想由於有以上這些門人繼承,因而他的頓悟之說,代不乏人。
到了南齊時期,在荊州還有一位名叫劉虯的居士,他“罷官歸家,靜處斷穀,餌木及胡麻”(事具《南齊書》卷五十四)躬行佛教徒的修持。他穿粗布衣,虔誠禮佛,注釋《法華經》,倡導善不受報、頓悟成佛之義,他也紹隆生公法統,使生公頓悟義得以流傳後世。
生公生前時運多舛,而在圓寂之後其學大顯,這是有史所載的。因而,我們在看待人生價值時,尤其是在看待一位偉大的思想家的人生價值時,不能只看他在當世的名聞與利養如何,而要看他身後的思想給社會有多大的影響,給後人有多大的啓發與教益。若以這樣一個標準來衡量,道生法師不只是一位不朽的佛門大德,而且也是一代偉大的思想家。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