酢浆草·野菊……

    四月来了。接着五月也来了。这是花繁似锦的时节。这时节，杜鹃花好像火一般灿烂地开放在山坡上，给大自然增加了美丽。这时节，在我们村庄的溪岸和树林里的草地上，篱笆旁边，崖下的石隙间和池沼旁边，酢浆草、野菊和许多不知名的小草都开花了。他们开放黄色的花，白色的花；他们开放蓝色的花，粉红色的花，紫色的花；他们的花，有的像小小的酒杯，有的像小铃档；他们的花和花在草间互相祝福并且谈心；他们的花，有的和蝴蝶一起做游戏，有的好像在赞美日光，或在赞美下雨的日子；有的好像在做一个小小的粉红色的梦；他们的花，有的很快结成种子，落入泥土中，有的种子好像雪花在南风中飞扬；他们真心真意地开放花朵，在不很显眼的地方，给大自然增加了美丽。

 

从幼年到老年……

——致蒲公英

     是从幼年时代起，我便看到你？

    从那时候起，我便知道你是很普通的花，是美丽的花么？从那时候起，我便知道你有一颗朴素的心吗？

    是什么时候，我看见你沿着土墙开放黄色的花？看见你沿着篱笆开放黄色的花？是什么时候，我看见你在屋檐上的瓦松一起开花？

    仿佛是在一个雨后，我在一个山村的旅居期间，在石桥旁边的草地上，我看见你和野菊一起开花？当时，我深深的感动了。当时，我想起一些什么呢？

    （我记得，仿佛是在我的童年时代，曾经在一座桥边看见你在开花，觉得你和我一样幼小......）

    仿佛是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你曾经启示过我，要做一个最普通的人，要从心中唱出普通的歌，信实的歌；呵，直到现在我真的能够知道你心灵的美？知道你的全部品德之朴素的美么？

 

你是普通的花......

——再致蒲公英

    我应该有勇气说出来，我真心的爱你。

    你谦逊。你开放很小的花。

    你坚定。当你确认了自己是喜欢淡黄的色彩的，便服膺自己确认的信念，始终如一地开放小小的花，开放焕发着淡黄的色彩的花朵。

    你喜欢野外所有的泥土么？你在野地里开花。呵，我现在记清楚了，是在一个雨后，我在一个山村的旅居期间，我听见你在石桥旁边的草地上唱的一支歌；我无意间听见你唱的一支歌，认为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关于下雨的真实的赞歌；认为这是一支多么朴实的歌。

    你谦逊而真切。我不应该犹豫，应该说出来，我真心爱你，小小的淡黄的花呵。

 

百合花的回忆

    它们怎地又越过记忆的门槛，在我的心间浮动起来了？那开放在草间的一朵一朵百合花！

    那是在我旅居于一个小山村的年月里，在我居屋后面的山坡上，在羊齿类植物丛生的草间，那年夏天忽地开放许多百合花；

    它们像雪一般洁白、端庄。呵，为甚么至今在我的心中有时还会流过一阵喜悦？会想起那天在山坡的晨光中，不经意间望见一朵一朵正在开放的百合花时，那一刹那间的欢乐和慰藉？

    他们具有甚么样的品德，会令我感动，会长存在我的记忆中？呵，他们怎地又在我的心间浮动起来了，好像还开放在山坡的晨光中，恰如我不经意间望见它们时那么生动、端庄？

 

溪滩

    我记不清楚了。什么时候，我曾到这一片溪滩上来？什么时候，在我的心中曾留下如许印象：这一片溪滩上只看见卵石和沙砾；没有看到一棵车前草、一丛雏菊。

    （什么时候，这一片溪滩曾给我留下一点儿荒凉的印象呢？）

     呵，这夏天的清晨，我偶然到这一片溪滩上来。我走过村前的石桥，下了溪岸的石级，随意走到这一片溪滩上来。没有想到，我看见卵石和卵石中间开放整片的石蒜花。这夏天的花朵有多么好看！一朵一朵的石蒜花，好像一盏一盏有生命的小红灯，好像一盏一盏照耀着曙光的小红灯，点亮在溪滩上，平凡而又明丽、新鲜......

    （我的确喜欢在野外开放的花草。他们的确给我以美好的感受。这在我的精神生活中是需要的——）

    我回到村中时，心中还赞叹不已，感到欣慰。不知怎的，过一会儿心中忽然有点儿惆怅了，有点儿失悔了；我的心中忽地有个无端的想法，以为印象是生于我的心间，常常是由来于一些不完全的感受，常常是一种对物象之轻率的、不经深入观察的、不经意的判断，这是有害的。

 

雪白的辛夷花

    在我们村庄的土地上，由于下雪，在严冬里因此一片雪白的、我们村庄的土地上，

    在他的形影有时朦胧地，有时明朗地照耀在溪流中的山岗上，

    站立着一棵高大的、强壮的树。

    在溪边的野菊和崖下草地上的车前草，酢浆草和许多不知名的小草，——告别了冬天，在泥土间发出嫩叶的时候，

    它开花了。

    ——呵，它开花了，

    我看见在他的所有的树枝上，没有一片叶子。我全心神地注视着它，我看见在它的所有的树枝上，这时，全是一一只一只白雪一般的蝴蝶，正在准备一起飞舞起来？

    ——呵，它开花了，

    我看见在它的所有的树枝上，没有一片叶子。我全心神地注视着他，我看见在他的所有的树枝上，这时，全是挂着一盏一盏雪白的灯；这时，我心中生出一个感觉，以为它的每盏灯，正在点着雪白的火光，高高举起来......

    呵，它开花了。我全心神地注视它。我看见他的每朵花，都在以自己的才情、智慧和力量，在追求一个理想，宣传一个信念：我要雪一般的洁白，雪一般的洁白......

    呵，它开花了。我全心神地注视它。我看见它开着一簇雪白的花朵，它站在山冈上，和我们村庄的土地一起照耀在我们村庄的溪水中。

 

雏菊和蒲公英

    清晨，天上还有一个月亮。我走过村前的石桥，沿着溪边散步。我喜欢观看水中的影。我觉得这仿佛能够培育我的想象和幻想的能力。我看见溪水中间，照着月亮穿过松散的、烟一般的行云的情景，觉得动人。

    我不一定走得很远。我想回村中了。这时我看见溪岸上有一丛一丛的雏菊，正在开放蓝色的花朵；

    还看见晨光中的蒲公英。

    经过此间，有多少次了？我怎的都没有看到岸边生长的雏菊和蒲公英，没有看见他们在开花？他们谦逊。我常常没有注意到目前的、美丽的、普遍的东西。在这一刻内，我忽地想到，这时我要是能够唱歌，那多么好。我心中的确产生一个愿望了，呵，我要唱一支早上的月亮的歌，唱一支雏菊和蒲公英的歌。

 

题未定

——雨中瀑布的草图

    我想，应该采用中国画的古典笔法，用泼墨的笔法，来描绘我在这山中所见到的雨中的山，雨中的松树林和雨中的溪石？

    我又该我又应该怎样来描绘从雨中的松树林间传来的、越来越壮丽的瀑布声？怎样来描绘我们村庄里雨中的风声以及山间的方兴未艾的雨意呢？

 

灿烂的树林呵

    秋天来到我们的森林里了。

    像欢乐的节日一般的森林呵，灿烂的、华丽的秋天的森林。这是一派看不到尽处的枫树和榛树的混合林。我们从林间的小径前行时，我感到每棵枫树好像都在开放一树绛红的花朵；我感到每棵臻树好像都在开放一树橙黄的花朵。

    我们从林间的小径前行时，风呼呼的吹起来了。我看见绛红的枫树上，橙黄的榛树上，安静的红花和安静的黄花，一刻间内，忽地从树枝上飞起来了，忽地化成众多的红蝴蝶和黄蝴蝶在林间飞舞起来了；一刻间内，我的心中忽地生出一种愿望，要在一块看不到尽处的画布上，恣意涂抹各种华丽的、灿烂的色彩，恣意驰骋我的想像和倾泻我的欢情......

    秋天来到我们的森林里了。

 

天上有一个冬天的圆月

    天上有一个冬天的圆月。夜已经很深了。我沿着溪边的小径，又要走回村里去。我看见月光照着我们村庄的白雪世界；我看见我们的村庄，我们的草地和林木，山峦，在夜间照耀出来的雪影。

    我看见溪岸上的乌桕树和梅树，树枝上的积雪，都已结成了冰了。我感到每棵梅树，每棵乌桕树，都美丽得好像一棵一棵白色的珊瑚，正在月光下发亮。

    夜已经很深了。我沿着溪边的小径，要走回村里去。我受到深深的感动了。我看见我们村庄的溪流中间，正在照耀着一个冬天的圆月，照耀着梅树一般的白珊瑚和乌桕树一般的白珊瑚。

 

秋的怀念

    我说不清楚，为什么我的心中忽地如许舒畅？为什么我忽地有一个感觉，觉得在这个早晨，我们村里的天空多么蓝，多么深远？

    为什么我的心中忽地有一个预感：

    我走过村前的石桥时，一下看见桥边溪岸的石隙间有一丛野菊，开放许多蓝色的花朵；这一刻间，我心中一种朦胧的预感立时转成矣阵阵喜，我想，使我欢喜的秋天，真的来到我们村间了？

    桥下清澈的溪水，照耀着在晨光中初开的蓝色野菊，我看了，十分感动；无端地以为这野花好像在水中向我含笑，向我致意；我看了，又以为这照耀在水中的蓝色野菊，仿佛和我一样，正在回忆着曾经在什么地方最初相见......

    回到村中住宅里时，看了一下壁上的挂历，（这是我旅居于此小山村期间，壁上的唯一装饰，才知道此刻离立秋节还有五天。这时，我忽地又在心中想着，这山间的野菊今年提早开花了？村里自然界出现一个小小的特殊情景。秋的季节，今年比人间的习俗所规定的日期，提早来到了？

    好像已成为习惯了，走到溪边的草径上，要回到村中去时，我喜欢一边走，一边从树桠间看望深夜的天空。呵，一个晚秋的月亮已经升到中天，我从乌桕的赤裸的枝桠间看望这个月亮，感到今夜它是扁圆的；感到今夜它正倾注全部才情在空中发光，是黄色而明亮的。

    我一边走着，一边从一棵又一棵乌桕的树枝间看望夜空，感到今夜的天空好像一座暗蓝的海，一座发亮的海；感到今夜云多，有许多白色的云从四面黑色的山峦和发光的树梢后面涌上来了。

    我走到村前的石桥上时，站住了。我看见天上的白云，有的被月光照耀得好像海中的雪峰，有的像白色的海岛，有的像正在移动的、发亮的绵羊群；我看见这羊群四近有许多星星，也被月光照耀得好像发亮的百合花了。

    这时，忽地有个想法无端的流过我的心间，以为这个月亮今夜成为世界的中心了，因为由于有了它，因为它发光，天空上一切都发亮了。

 

一九七九年

（选自《郭风散文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作者简介】

    郭风（1917-2010），原名郭嘉桂。回族。福建莆田人。1936年毕业于莆田师范，1944年毕业于福建师大中文系。历任县小学、中学、福州高级工业学校、福建师大教师，《星闽日报》编辑，《福建文艺》、《园地》、《热风》杂志副主编。省文联秘书长、副主席，省作协主席，中国散文诗学会会长，中国作协理事、全委会名誉委员。1957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文学创作一级。著有童话诗集《木偶戏》，散文诗集《蒲公英和虹》，散文集《你是普通的花》等55部。童话集《红菇们的旅行》获全国第二次少儿文艺创作二等奖，《孙悟空在我们村里》获中国作协儿童文学奖一等奖，《郭风散文选集》获全国第五届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首届鲁迅文学奖和第八届中国图书奖，散文集《汗颜斋文札》获全国第六届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黄巷集》获1995年台湾金鼎奖。

 

编辑整理：姜一柔

参考资料：百度百科

配图来源：图虫——懒人小二LEC--R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