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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隋唐五代文学 |
唐以前,在文学上无所谓古文。古文概念的提出,始于韩愈。他把自己的奇句单行、上继先秦两汉文体的散文称为古文,并使之和“俗下文字”,即六朝以来流行已久的骈文对立。在唐德宗贞元时期,由于韩愈的努力提倡,古文发生了广泛的影响。许多人向韩愈请教,一时“韩门弟子”甚众。到了唐宪宗元和时期,又得到柳宗元的大力支持,古文的业绩更加显著,影响更大。从贞元到元和的二三十年间,古文逐渐压倒了骈文,成为文坛的主要风尚,这就是文学史上的所谓“古文运动”。
但是这个运动,并非突如其来,而是有其发展过程的。散文的骈俪化,原是两汉以来散文和辞赋发展的结果。六朝时代,士族文人以骈辞俪句掩盖他们生活内容的空虚,骄文逐渐成为文坛的统治形式。但在骈文鼎盛的当时,也就萌发了对立的复古思想。齐梁时刘勰著《文心雕龙》便提出了文学应该“宗经”、“征圣”和“明道”的主张。裴子野的《雕虫论》,也反对骈俪文的“摈落六艺”,“非止乎礼义”。在北朝,西魏宇文泰提倡复古,苏绰仿《尚书》作《大浩》,成为无生气的拟古。北齐颜之推,也认为文章应“以古之制裁为本,今之辞调为末”(《颜氏家训.文章篇》)。隋文帝杨坚统一北中国后,于开皇4年,“普诏天下,公私文翰,并宜实录”,当时李谔上书,同样主张复古(《隋书·李谔传》)。隋唐之际,王通更以排斥异端,复兴儒学正统的继承者自居,他的《中说》,在论文时就非常强调“道”的内容,已初具文以载道的观念。
唐初文风,沿南朝骈俪之习,王勃、杨炯等虽对当时文坛有所不满,但他们还是以骈文名重一时。陈子昂出来,又大张复古的旗帜。他的功绩,固然是在诗的革新方面,但对文风的转变也起了一些促进的作用。“今观其集,惟诸表序犹沿俳俪之习,若论事书疏之类,实疏朴近古。”(《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149)陈子昂以后,“属词皆以经典为本,时人钦慕之,文体一变。”(《旧唐书·文苑传》)但唐玄宗开元时期,苏颋、张说号称“大手笔”,他们虽主张“崇雅黜浮”,而骈文的陈腐习气实际还是很重的。
直到天宝以后,萧颖士、李华、元结、独孤及、梁肃、柳冕等人继起,复古的思潮才进一步高涨起来。他们研习经典,以儒家思想为依归,真正成为韩、柳古文运动的先驱。萧颖士以为“平生属文,格不近俗,凡所拟议,必希古文”;“魏晋以还,未尝留意。”(《赠韦司业书》)李华则认为“文章本乎作者,而哀乐系乎时。本乎作者,六经之志也;系乎时者,乐文武而哀幽厉也”(《赠礼部尚书清河孝公崔沔集序》)。他的文章“大抵以五经为泉源”,“非夫子之旨不书”,是“文章中兴”的开启者(独孤及《赵郡李公中集序》)。元结则从创作实践上,力变俳偶为散体,多记叙山木园亭和表现愤世嫉俗之作。独孤及强调“先道德而后文学”;特别推崇两汉文章,认为“荀、孟朴而少文,屈、宋华而无根,有以取正,其贾生、史迁、班孟坚云尔”(梁肃《毗陵集后序》)。梁肃文论思想受独孤及的影响,更提出“气能兼词”的论点(《李翰前集序》)。柳冕以儒道为根本的文学思想,更系统,唯不善为文,自谓“意虽复古,而不逮古”;“言虽近道,辞则不文”。
总之,关于文章必须宗经、载道、取法三代两汉的思想,在韩柳之前已提得越来越明显,而且这些主张的基本精神是和韩柳一致的。只是他们在创作实践中,都还未能彻底摆脱骈文家的积习,不能卓然有所树立、改变一代的文风。但完全可以肯定,他们在文论上的主张,或创作中的努力,是为韩柳古文运动作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的。
古文运动所以在中唐这个特定的历史时代发生和发展,更重要的原因还在于客观的现实社会条件。天宝以来,萧颖士、李华、独孤及、梁肃等人的复古主义思潮,就和安史之乱的现实有关。安史之乱后,大唐帝国陡然走向了衰落的道路。贞元、元和时期,号称“太平”和“中兴”,实际藩镇割据的严重局面,并没有根本改变。而且佛道二教盛行,僧尼道士已成为一种特殊势力,他们“不耕而食,不织而衣”(《唐会要》卷47),不但和广大人民有矛盾,而且由于“使农夫士女堕业以避役,故农夫不劝,兵赋日屈”(《唐书·李叔明传》),也和唐王朝的利益发生矛盾。但是贞元时期20年苟安的太平,不仅使摇摇欲坠的唐王朝得到了暂时的稳固,而且在唐王朝的统治区内也恢复并发展了生产,因而也给统治阶级带来了“中兴”的希望。
以韩愈为代表的复古主义思潮,在贞元时期发展成为一种广泛的社会思想运动,正是从意识领域内来挽救这个严重的危机,促进“中兴”局面的出现,从而加强和巩固唐王朝统一的封建帝国统治。这是一个美好的愿望。除军阀大地主外,它确是反映了广大阶层人民的现实要求的。韩愈打着复古的旗帜,主张恢复孔孟儒家思想的正统地位,反对佛道二教,来整饬社会风尚。他清楚地认识到:人们对儒家所谓“君臣之大义”、“夷夏之大防”发生了动摇,就意味着封建等级制度的破坏,就意味着统一帝国的封建统治走向衰落和崩溃。他所写的《原道》、《原性》、《原人》等篇,就是他所试图建立的理论体系的重要论著。在这些论著中,韩愈着重提出并论述了与佛老尖锐对立的儒家之“道”,这个“道”,是历圣相传、有其悠久的传统的,也就是以孔孟儒家为正宗的封建思想体系。
韩愈要宣传自己的政治主张和儒家思想,而六朝以来“饰其辞而造其意”的骄文,已经成为表达思想内容的桎梏,因而自然地需要开展一个文体革新运动,也就是反对骈文,提倡古文。古文,指汉以前的散体文,不仅语言长短不拘,抒写自由,便于表达现实生活内容,而且它本来是载道的,因而也便于学习和宣扬儒家之道。所以韩愈提倡古文总是和学习古道联系在一起的。他说:“愈之所志于古者,不唯其辞之好,好其道焉尔”(《答李秀才书》)。又说:“愈之为古文,岂独取其句读不类于今者耶?思古人而不得见,学古道则欲兼通其辞;通其辞者,
本志乎古道者也”。显然韩愈学古文是为了学古道,换句话说,要学古道就必须学古文。道是目的,文是手段;道是内容,文是形式。这就是以韩愈为代表的古文运动的基本内容。
这里应该指出,柳宗元虽也主张文以“明道”,但在“道”的具体内容上,是和韩愈不尽相同的。韩愈所谓“道”,多伦理性质,他的“传道”文章封建色彩较重。柳宗元虽也谈儒道,同样是为封建地主阶级说教,但他的唯物论思想和政治革新的主张却是很突出的。
韩派古文家和柳宗元关于文体革新的理论,是古文理论的精华。他们的文体改革是建立在散文传统的继承和革新的基础上的。韩愈首先强调作家的修养。他说:“根之茂者其实遂”,“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答李翊书》)。所谓根或气,都是指作家的人格修养。对于文学语言,韩愈重视在继承散文传统的基础上有所革新和创造,坚决反对模拟抄袭的不良文风。他主张学古文应“师其意不师其辞”,“唯陈言之务去”,指出“推古于词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樊绍述墓志铭》)。他还认为运用语言,必须“文从字顺”,即合乎自然语气。而且要从实际出发,“因事陈词”,使“文章言语,与事相侔”;还必须做到“丰而不余一言,约而不失一辞,其事信,其理切”(《上襄阳于相公书》)。
韩派古文家李翱在《答朱载言》书里,透辟地发挥了韩愈反对因袭、主张独创的理论。他认为圣人的《六经》,以及百家之文、屈原之辞,“创意造言,皆不相师”。他以为“义深则意远,意远则理辩,理辩则气直,气直则辞盛,辞盛则文工”。义是共同的原则,也就是道;而意则是各家表现义的具体思想。因此,意是需要各家自己创造的。他以为文章并没有一成不变的“尚异”、“好理”、“尚对”、“不尚对”、“爱难”、“爱易”等等标准,主要在是否“能极于工”。“义虽深,理虽当,词不工者不成文”。那些“自成一家之文”,“独立于一时,而不泯灭于后代”之文,一定是“文理义”“三者兼并”的。因此,文章之词也必须是独创的。韩派另一古文家皇甫湜也同样主张从意到言的新创。他说:“夫意新则异于常,异于常则怪矣;词富则出众,出众则奇矣。”但他实在已走到了极端,从要求“新富”而竟至要求“奇怪”了。
柳宗元同样提倡文以明道,反对“贵辞而矜书,粉泽以为工,道密以为能”的颓靡文风(《报崔黯秀才论为文书》)。他认为对社会生活作“褒贬”或“讽喻”是文章应有的功能(《杨评事文集后序》);文学批评必须重视作品的思想价值,那些用美丽的辞藻包藏着错误内容的作品,对读者的危害是更大的。他认为真正优美的作品,不仅应该有完美的形式,而且必须有正确而充实的内容,二者不可偏废(《答吴武陵论非国语》)。他在《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中,对于写作态度、写作技巧等有关作家修养的问题,也都有精辟的论述。
唐代古文运动的胜利,是我国散文发展的一个转折点。它打垮了骈文的长期统治,开创了散文的新传统。韩愈、柳宗元是司马迁以后最大的散文作家。他们不仅在理论上奠定了散文创作的基础,更重要的是在创作实践上作出了典范。他们开创了一种摆脱陈言俗套、随着语言自然音节、自由抒写的文风。他们不仅恢复了散文的历史地位,而且把散文的实用范围推广了,使散文在传统的著书立说之外,在日常生活中找到了表现自己的写景、抒情、言志的广阔园地。韩愈由于不顾流俗的訾议,抗颜而为人师,在当时就发生了广泛的影响。同时知名古文家如樊宗师、李翱、皇甫湜、李汉、沈亚之等,或为朋友,或为授业弟子。而孙樵则为再传弟子。他们或者趋尚艰涩,或者唯能平易,或者只求奇异,一般成绩不大。诗人张籍、元稹、白居易等在文章方面也都直接或间接地受韩愈和古文运动的影响。晚唐皮日休、陆龟蒙、罗隐等人的讽刺小品,文学价值较高,则显然是在韩柳古文影响下的一个发展。
中唐时代,传奇小说和古文并兴,二者是互为影响的。古文运动解放了文体,使着意好奇的传奇家,得到更自由的表现形式,因而促进了传奇小说的发展;传奇小说的题材和表现方法,也给古文家以借鉴,因而也有利于古文运动的推广和成功。韩愈、沈亚之都是把二者统一起来的。他们既提倡古文,也写作传奇小说。
但是,从晚唐五代到北宋初,古文运动实际趋向衰落,骈文恢复了统治地位。原来古文运动,就形式说,是对骈文的革新运动。但是骈散文之间并无绝对严格的分界线。韩柳古文并未废除骈词俪句固不必说;在韩愈提倡古文,反对“俗下文字”的当时,裴度就持反对的意见,以为“文之异在气体之高下,思致之深浅,不在磔裂章句,隳废声韵”(《寄李翱书》),就是说,文章重在思想内容,不在骈散的形式。完全从形式着眼来反对骈文,意义是不大的。裴度还批评韩愈“恃其绝足,往往奔放,不以文立制,而以文为戏”(同上),就是从韩愈古文的内容来批评的。古文运动当时所以发生广泛的影响,是和韩柳文内容的深广有密切的关系的。韩柳以后,社会矛盾进一步发展,不仅藩镇割据的分裂局面无法挽回,而且爆发了农民大起义,道统的宣传既无补于统治阶级的没落和崩溃,士大夫振作有为和希望,也渐趋破灭,后起的古文家乃不得不把古文引上狭小、琐细的道路,古文便成为少数隐者之流的抒写生活情趣的工具。这些古文虽然也反映了一定的社会内容,但毕竟不够深广,不足以振奋人心,因而也就自然地不为人所注意了。这样,形式主义的骈文就轻易地恢复了统治地位。
北宋初期,柳开、王离偁、姚铉、穆脩等,都标榜韩柳古文,反对晚唐五代的浮靡文风;到了中叶,在新的现实条件下,以欧阳修为首,再一次掀起了古文运动。由于欧、曾、王、苏诸古文大家在创作上的努力和成功,从此韩柳古文遂成为新的传统。明代唐顺之、归有光等的古文和清代“桐城派”的古文,都是以韩柳为首的唐宋古文新传统的直接继承和发展。这个古文新传统,支配中国文坛1000多年,直到“五四”新文学运动才被以反帝反封建为内容的语体散文所代替。
古文运动提倡“道”和“道统”,维护封建统治,为历代统治阶级及其文士所利用,这使古文即散文蒙上浓厚的封建说教的色彩,逐渐走上陈陈相因,腐朽僵化的道路。但是韩柳的创作实践,不仅是为了“传道”或“明道”,更重要的还是以古文鸣不平,反映一定的现实社会内容,这样就起了积极的影响。韩柳以后古文有了更广阔的园地,许多古文家用它来叙事、写景、抒情和议论,为日常生活所必需,而且也使之成为文学史上源远流长的一种重要的形式。
古文运动的理论,特别是韩愈所提出的文道合一、气盛言宜、务去陈言、文从字顺等论点,指导了后来无数古文家的写作。直到今天,仍有借鉴意义。
编辑整理:姜一柔
文章作者:刘东岳
文章来源:掌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