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感情世界，有些人过于注重家庭而忽视了国家，有些人过于注重国家而罔顾了家庭。在我们传统道德教育中，也许并不存在对国家利益的过度注重，也许无限奉献总是无比崇高的，然而小家和大家毕竟是辩证统一的关系，没有国家，小家便没有完卵，可是没有小家，国家也是空壳。一个人的感情世界，能象杜甫这样二者皆重是很少有的，对妻儿的爱和对国家的爱完全融合在他的血脉之中。然而不仅于爱，也可见诗人从历史的角度对现实的思考，也不仅于感性，也可见诗人从理性的角度对现实的分析。不局限在一草一木的狭隘的浅吟低唱，也不局限在社稷宏图的空泛的大话，这是一个有情、有义、显气象、见格局的个体存在。有些诗，我们所鉴赏的便只是诗，而对于杜诗，我们所鉴赏的便不只是诗，更多的是一个人，一个存在，生命的存在。

《北征》、杜甫著、九霄环珮译

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 皇帝二年秋，闰八月初一， ［1］

杜子将北征，苍茫问家室。 杜子即将北征，在苍茫的世间去探望家人。

维时遭艰虞，朝野少暇日； 在这艰难与忧患并存的时节，朝野上下都少有闲暇；

顾惭恩私被，诏许归蓬荜。 惭愧的是唯独我受到特殊的照顾，被恩准放一个长假。 ［2］

拜辞诣阙下，怵惕久未出。 在宫阙之下已然拜别，可是我心里惶恐不安，久久仍没有出发。

虽乏谏诤姿，恐君有遗失。 尽管缺乏直言进谏的资质，可还是担忧君主会有所失误。

君诚中兴主，经纬固密勿。 君主诚然是中兴之主，处理朝政也的确勤勉。

东胡反未已，臣甫愤所切。 东胡人的叛乱还没有平息，为此臣子我难以抑制深切的悲愤之情。

挥涕恋行在，道途犹恍惚。 挥泪告别之际，我依然不舍皇帝的临时住所，深感前途难测。

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毕！ 国家正遭受巨大的创伤，忧患之日究竟何时才是个尽头？

靡靡逾阡陌，人烟眇萧瑟。 我一路步履靡靡，所经之地无不人烟稀稀，满目萧条。 ［3］

所遇多被伤，呻吟更流血。 我所遇到的大多都是伤残者，他们都在呻吟，更在流血。

回首凤翔县，旌旗晚明灭。 回首凤翔县，那里的旌旗在黄昏中忽隐忽现。

前登寒山重，屡得饮马窟。 登上前方一道道寒山，饮马用的水洼屡见不鲜。

汾郊入地底，泾水中荡潏。 大山的包围之中，邠州城郊仿佛沉入了地底，泾水在其中流动。［4］

猛虎立我前，苍崖吼时裂。 路边的石崖处处张开着裂缝，仿佛猛虎在我面前发出巨大的吼声。［5］

菊垂今秋花，石戴古车辙。 身畔的秋菊已然开放，石道上留下古代的车辙。 ［6］

青云动高兴，幽事亦可悦。 天上的青云令人振奋，林间的物事也惹人喜悦。

山果多琐细，罗生杂橡栗。 满山遍野的山果混杂着橡栗，细小而繁多。 ［7］

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 红的象丹砂，黑的如点漆。

雨露之所濡，甘苦齐结实。 凡是雨露所滋润的树木，无论是甜是苦，都结满了果实。

缅思桃源内，益叹身世拙。 遥想桃花源中的世外乐土，越发感到自己处世是多么笨拙。 ［8］

坡陀望鄜峙，岩谷互出没。 登上山冈，鄜州城已然在望，前方的高山与深谷交相出没。 ［9］

我行已水滨，我仆犹木末。 行至水滨，仆人却落在身后的山岗，远远望去仿佛置身在树梢之上。

鸱鸟鸣黄桑，野鼠拱乱穴。 枯黄的桑树传来猫头鹰的鸣叫，乱穴之中只见野鼠们拱进拱出。

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 深夜行经战场，清冷的月光之下一具具白骨历历在目。

潼关百万师，往者散何卒！ 据守潼关的百万大军伤亡何等惨烈，崩溃得多么突然！

遂令半秦民，残害为异物！ 以至叛军长驱直入，关中地区一片生灵涂炭。

况我堕胡尘，及归尽华发。 何况我一度陷入叛军之手，等到逃出之日业已满头白发。

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 前后历经一年，这才重返茅屋，看见妻儿都穿着缀满补丁的衣服。

恸哭松声回，悲泉共幽咽。 这一番恸哭令松涛也随之响应，这一番悲痛令山泉也为之低低地哽咽。

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 我素来疼爱的儿子，肤色苍白如雪。

见耶背面啼，垢腻脚不袜。 见到了父亲，背过身去哭啼，身上积满垢腻，脚上连袜子也没有。

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 床前的两个小女儿，裤子补了又补，勉强只遮住膝盖。

海图坼波涛，旧绣移曲折。 绣有海上波涛的旧被面子已经开裂，经过缝补，已起皱走形。［10］

天吴及紫凤，颠倒在短褐。 有两块分别绣着天吴和紫凤的绸缎料子，颠倒着补在粗布衣服上。［11］

老夫情怀恶，呕泄卧数日。 我的心情十分恶劣，身体又吐又泻，卧床数日不起。

那无囊中帛，救汝寒凛栗。 奈何我囊中并没有多少衣帛，无法解助你们身上的寒冷。

粉黛亦解包，衾绸稍罗列。 只能拿出少许被面料子，也还有一小包粉黛。

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 消瘦的妻子面上顿时有了光泽，还不懂事的女儿也跟着梳头。

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 学她母亲的样子，什么都要尝试一番，把晨用的化妆品随手乱抹。

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 过了一会儿又用起胭脂和铅粉，阔眉画得一片狼藉。

生还对童稚，似欲忘饥渴。 能够生还见到孩子们，似乎忘记了饥渴。

问事竞挽须，谁能即嗔喝？ 向他们问话，他们却竞相扯我的胡须，谁能因此喝斥他们？

翻思在贼愁，甘受杂乱聒。 回想起在叛贼手里的忧愁岁月，这点吵闹聒噪我也甘心忍受。

新归且慰意，生理焉得说？ 刚刚归家，暂且宽慰几日吧，哪能立刻就考虑到生计问题。

至尊尚蒙尘，几日休练卒？ 至高无上的皇帝尚且沦落在风尘之中，何时能停止操练兵卒？

仰观天色改，坐觉妖氛豁。 抬头观望，天色已然有所改观，坐下想想，感到妖气也有所消散。

阴风西北来，惨澹随回纥。 然而有一种惨淡的阴风，随同回纥从西北方吹来。

其王愿助顺，其俗善驰突。 他们的大王有心协助我们平乱，他们的民风善长骑射与突击。

送兵五千人，驱马一万匹。 此番送给我们士兵五千人、军马一万匹。

此辈少为贵，四方服勇决。 这等兵马贵在少而精，他们骁勇果断，四方的民族都为之慑服。

所用皆鹰腾，破敌过箭疾。 他们的身手如同飞腾的雄鹰，破敌之势犹如离弦之箭。

圣心颇虚伫，时议气欲夺。 皇帝对他们寄以厚望，大臣们的意见却与之相左。

伊洛指掌收，西京不足拔。 收复伊水和洛水已在指掌之上，攻克长安也无需多费周章。

官军请深入，蓄锐伺俱发。 官军已经蓄足了精锐，请求与回纥兵马一同发往纵深之地。

此举开青徐，旋瞻略恒碣。 此举定能拿下青州和徐州，很快就望取得恒山与碣石山。

昊天积霜露，正气有肃杀。 深秋的大地积满霜露，天地间充盈着肃杀的正气。

祸转亡胡岁，势成擒胡月； 如今该轮到敌军去亡命奔逃，擒获敌首已指日可待。

胡命其能久？皇纲未宜绝！ 敌人的气数还能够维持多久？大唐帝业远未到气绝的时候！

忆昔狼狈初，事与古先别： 回想起当初朝廷狼狈逃亡之际，发生了亘古未有的事情，

奸臣竟苴醢，同恶随荡析。 最后奸臣被剁成肉酱，同党也被扫荡一清。

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 不见夏朝、商朝那样衰落的迹象，是因为褒姒、妲己那样的祸水已受到诛杀。

周汉获再兴，宣光果明哲。 周朝、汉朝能得以复兴，证明了周宣王、光武帝实在是英明而圣哲。

桓桓陈将军，仗钺奋忠烈。 威武的陈玄礼将军挥动斧钺，奋发出忠诚刚烈的英气。

微尔人尽非，于今国犹活。 若不是你，人民都将遭受非人的待遇，正因为你，国家依然保持着运转。

凄凉大同殿，寂莫白兽闼。 大同殿凄凉，白虎殿寂寞。 ［12］

都人望翠华，佳气向金阙。 都城的人们都翘首盼望着皇帝的翠羽旌旗，盼望着宫门内外都恢复祥和之气。

园陵固有神，扫洒数不缺。 先帝的园陵本就有神灵护佑，并不缺乏平定动乱的命数。

煌煌太宗业，树立甚宏达。 太宗皇帝所树立的基业，是那么宏伟，那么辉煌！

［1］杨伦《杜诗镜铨》：“以今皇帝起,以太宗结,是始末大章法。”学者付振华《论杜甫《北征》的深层结构》列举了更多结构上的对称性。

［2］杜甫作此诗背景：“五月十六日，拜左拾遗。是月，房管得罪，公抗述救之。肃宗怒，诏三司推问，张镐﹑韦陟等救之，仍放就列。六月，同裴荐等四人荐岑参。闰八月，墨制放还鄜州省家。于是徒步出凤翔，至邠州，始从李嗣业借得乘马。归家卧病数日。作北征。”

［3］靡靡，古语，出自《诗经·王风·黍离》。毛诗序称：“《黍离》，闵（同悯）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过宗庙公室，尽为黍离。闵宗周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诗也。” 《黍离》以“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起兴，离离，言谷物长势茂盛，一说：“东周人行役路过镐京，见到宗庙宫室，平为田地，遍种黍稷”，因而感到悲伤。一说：黍生在西周都城镐京地区，稷（粟，即小米）生在东周都城洛阳附近，《黍离》乃是周平王迁都之后思乡忧愁之作。如果植物学考证确凿，则后者似更可信。不论如何，对于《北征》而言，杜甫北征行经周室故地，类周大夫之举，故《黍离》意义在于前者。

［4］郊：古时帝王在城市郊区祭祀。仇兆鳌引杜笃《论都赋》：“瘗后土，礼邠郊。”后土，地神。瘗，祭地时掩埋祭品。

［5］猛虎：虎乃山兽之君，与后文“天吴”、“白兽闼”呼应。如同“凤”意象一般，都反映了自然元素、神话元素、政治元素在诗中的混合与统一。个体的存在周围无不环伺着自然存在、国家存在和社会存在。

［6］车辙：仇兆鳌《杜诗详注》引《左传》：“周穆王周行天下，将必有车辙马迹焉。”复见周文化元素。周文化乃儒家道统，杜甫身具之儒家伦理至为纯粹。

［7］鄜畤：仇兆鳌引《汉书·郊祀志》：“秦文公梦黄蛇自天而下，止于鄜衍，作鄜畤，用三牲郊祀白帝。”白帝，天上五帝之一，在西方。畤，祭坛。鄜畤意即鄜州。

［8］桃源：与前文菊花射回归主题、陶渊明元素。杜甫的归家类比陶渊明的归乡。屈原和陶潜乃是杜甫进行人格对话的两位对象。

［9］橡栗：阴法鲁、许树安《中国古代文化史》提出，远古氏族有社树崇拜，夏人用松，殷商用柏，周人用栗，后演变为木制牌位，作祭宗庙。后文又见“恸哭松声回”。以上三典涵括祭天、祭地、祭宗庙等三种祭祀主题，堪比屈子在《离骚》与神灵列祖对话，但杜甫的风格温婉含蓄。为政做人，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中心则无愧于列祖先贤，此儒家封建伦理也。

［10］坼：裂开，喻山河破碎。

［11］天吴：人面虎身，《山海经·大荒东经》：“有神人，八首人面，虎身十尾，名曰 天吴 。” 天吴与紫凤皆官服上的图案。颠倒：个体困境反映国家现实。凤：杜甫的精神图腾：“七岁思即壮，开口咏凤凰”。咏凤乃自占。杜诗凤凰意象出现数十处。学者王飞总结凤凰意象的内涵包括三方面：人伦鉴识，俊杰之喻；上天灵物，祥瑞之征；心志所系，理想化身。李白最早且最终咏的乃是“大鹏”。凤与鹏，分别带有儒、道两家印记。金凤与前文“凤翔”及后文“金阙”呼应。金阙又称凤阙。

［12］白兽闼：未央宫白虎殿的殿门，唐代因避太祖李虎的讳，改虎为兽。